安瑞范文网

漫谈我在北大的教学生涯

|来源:网友投稿

一、打下人生的“底子”——继承前辈学者的精神谱系

我是1956年从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考上北大的。当时我报考北大,选择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原因就是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当一个儿童文学家。一进来以后,就立刻发现我这个选择不对。我这个人不适合搞文学创作,我的抽象思维能力太强,任何事到我这儿都概括出来了,细节全部记不住。而文学创作最关键是细节,所以我当时就判断自己是不能够当一个作家的,我应该当一个学者。另外我发现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当记者。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就是在家里读书写作,然后跟别人聊天,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的。做记者,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而且政治理论性要强,要善于在现实里头打滚,这个我做不到,所以我就发现我选择错了,自己不适合做作家,也不适合做记者,应该当一个学者。当时费孝通有一句话,对我有终身影响。他说知识分子追求的,就是“一间房,两本书”。我一看,这就是我终身的追求。其实现在就是这样的。现在我就是有一间房,然后就不只是两本书了,实际上是一个终身的学者生涯。

所以我当时要求转到文学专业,原来的专业不读了。我们那一届,1956年进校,到1957年开搞“反右”,1958年搞“大跃进”,所以我只在北大认真读了一年的书。我老觉得自己根基不深厚,实际上指的就是这一点。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年对我一辈子影响太大了。这一年,我发疯似地去图书馆看书。首先是学鲁迅,1956年正好出《鲁迅全集》,我就买了《鲁迅全集》,当时是很贵的。我不惜成本地买《鲁迅全集》,认真地读了,而且基本上我考虑的就是研究鲁迅。当时现代作家里最喜欢的除了鲁迅之外(最喜欢鲁迅的小说、鲁迅的散文),还喜欢艾青的诗歌,再就是喜欢曹禺的戏剧。

我非常喜欢曹禺,而且到了北京就成了“人艺”最忠实的观众。我们当年进城去看“人艺”演出,演完以后,公共汽车只通到西直门,它不通到郊外,我们就从西直门走到北大东门,然后翻墙跳进北大。所以我对曹禺的感情非常深,后来研究曹禺也不是偶然的。我也非常喜欢艾青,艾青有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后来我为什么对20世纪40年代文学有兴趣,都是这句诗作底的。后来我又研究地方文化,提出“认识脚下的土地”这一命题,它的根源就是来自抗战时期知识分子跟土地的那种关系。这是现代文学方面。

然后古代文学方面。那个时候因为时间很短,我们主要学先秦文学。先秦有两位大师,我印象非常深刻,一个是屈原,一个是司马迁。外国的东西呢,一个是喜欢普罗米修斯,一个是喜欢但丁《神曲》,另外就是俄国文学。我讲这个是很有意思的。樊骏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讲王瑶那一代——现代文学的第一代学者——

他们的精神谱系。他有一个概括,认为王瑶那一代学者的精神谱系,国内是从屈原到鲁迅,国外是从普罗米修斯到但丁,到浮士德,到马克思。那么我实际上是继承这个精神谱系的。国内就是屈原、司马迁、鲁迅;国外的话,普罗米修斯、但丁对我都有影响,跟我后来写作也有关系,我喜欢莎士比亚,喜欢塞万提斯,像《哈姆雷特》《堂·吉诃德》。也喜欢《海燕》,又喜欢屠格涅夫,然后对俄国那几个作家,像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都很喜欢。我的精神谱系继承了这条脉络。所以要研究我们这一代学者,或者各代学者,必须研究他们的精神谱系学。而樊骏写王瑶的那篇文章,就特别提到了这点。

二、“离去”又“归来”——成为北大研究生

1958年我到了贵州。一到贵州,省人事处就对我们说,进了贵州大山,这一辈子就别想出去了,我的心就凉了。最后从省里下到地区,分配到安顺卫生学校去教语文。那是所中专学校,学生根本不重视语文。一进课堂,讲台上就放了一个骷髅头标本,把我吓了一跳,这个老师怎么当啊?我就跟领导说,要考研究生。领导说,看看你档案里的材料,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接受改造吧。这样,我一出校门,就遇到了一个人生困境:既然走不了,那又怎样待下去?我突然想到一句成语:“狡兔三窟”。我可不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设计“两窟”呢?“一窟”是想做,但现实条件不具备,需要长期准备和等待,就算是一个理想吧。但只有理想,没有现实目标,是很难坚持的。或许我更需要的是一个现实条件已经具备,只要努力就能够达到的目标。于是我冷静分析自己的处境。虽然糟得不能再糟,连班主任都不让当,北大毕业的身份也让人不放心,后来“文革”一开始我就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但毕竟还允许我上课,讲台还是属于我的。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出路:做这个学校最受学生欢迎的教师。学生虽然学医,但班上总有一两个学生会喜欢文学,我就为这一两个学生讲课,并从中获得“成功感”。我下定了决心,就搬到学生宿舍,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这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学生开心得不得了,我一下子真的就成为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一个老师了。但是我也清楚,过于满足现实的成功,没有更高的目标,就可能被现实所淹没。于是,我又给自己制订了一个长远的奋斗目标:研究鲁迅,而且总有一天要回到北大讲鲁迅!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在那么边远的地区,居然有这么一个小伙子,想要到北大讲台去讲鲁迅,这真是“白日做梦”。那时候北大就是我心中的一块“精神的圣地”,它照亮了我从“三年困难时期”到“文革”这段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我就是懷着这样的理想、抱负,在1962年第一个清晨,开始我的“鲁迅研究”。即使在“文革”最动荡的日子,也没有中断,前前后后写了几十万字。这样一直到1978年“文革”结束后恢复招收研究生。当时把考生年龄限制在40岁以内,我已经39岁,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而且当我知道可以考的时候,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我连基本教材都没有,到贵州师范大学去借,只借到半本刘绶松写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

但我又遇到了一个更大的考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北大现当代文学专业准备招6名研究生(最后扩充为8名),报考的却有800人,是真正的百里挑一。系领导就跟王先生说,你要出一个非常难的题目,才能把考生的分数拉开。王瑶就出了一个题目:“鲁迅说过,五四时期的散文成就高于小说、戏剧和诗歌,你同不同意鲁迅的判断?同意、不同意都说出理由来。”我一看就懵了:五四的散文家,我就知道鲁迅,周作人、冰心等都只知其名,却没有读过他们的作品。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能不能回答好这个考题,决定了自己能不能被录取。情急之中突然灵机一动:能不能做反向思考,五四时期的小说、诗歌、戏剧的弱点,大概就是散文的优点?五四时期的诗歌是新诗,是外来的;五四时期的戏剧,也是外来的;中国的小说,也从来处在边缘位置。那么,很可能五四散文的优势就在它跟中国传统的关系比较密切。我就按这样的思路作答,然后大量引述我最熟悉的鲁迅的《朝花夕拾》作例,最后说一句:鲁迅之外,还有周作人、冰心等等,就不多说了,就这样蒙混过关了。后来,我进北大后才听参加阅卷的老师说,果然大多数考生都回答不出,得了零分。据说是凌宇答上了一个边,大家都很高兴;王先生说,再等等,说不定还有更好的。等到看到我的答卷,就都放心了——我就这样考了个“第一名”。听说我是老北大新闻专业的学生,王瑶先生就到处打听,恰好遇到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说了我的一些好话。我自己也把在贵州写的鲁迅研究文章寄给两位导师,王先生大概没有仔细看,严家炎先生却是认真读了,心里也有了底。

三、心灵深处的辉煌记忆——继承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学术传统

回到北大,还是要首先感谢王瑶先生。关于王瑶先生我写过很多文章。但是这次准备采访的时候,我还是总结了一下王瑶对我的影响。主要在四个方面。第一方面,就是怎么做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王瑶有一句名言,他说什么叫知识分子?首先是知识,他必须有知识,但同时他是“分子”,就是说,他必须有独立的人格。在某种意义上独立人格比知识更重要。他这句名言对我影响太大了。第二方面,他强

调,不仅要做独立的知识分子,还要做独立的学者。他说关键是在学术上,你要找到你自己特有的研究对象、特有的研究方法和特有的领域。做到这些,你在这个学科里才是独立的角色。我就在他的引导下做了选择。我觉得我这一生之所以有一定成就,跟我的研究对象和方法的选择有关。选择了鲁迅、周作人,一下子就把线索拎起来了,把这两个作家搞透了,整个现代文学就都迎刃而解了。这对我以后的学术发展太关键了。所以我后来主张年轻人还是要研究“大家”,因为你的成就跟你的研究对象是有关系的,研究对象很差,你顶多写两篇文章就完了。第三方面,就是学术方法上,他提倡典型现象研究。他不仅给了我方向,又给了我具体的研究方法。第四方面就是他指引我们如何做出人生选择,我后来的一些选择都跟他有关系。

而在学术传统方面,我之前在一名博士生论文答辩的时候就发言说,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有一个特点,也是特殊优势:它有一个学术的脉络,从朱自清到王瑶,再到乐黛云、严家炎、孙玉石,再到我们,一直到吴晓东他们,形成了一个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传统,这可以一直继续影响到后头的人。这个传统我总结大致有几个方面:

第一个传统,就是极其重视史料,而且要有独立的史料准备,因此就非常强调要看原始期刊。我们非常重视两个基础,一个是原始资料,看原始期刊,再一个就是坚持文本细读。这是第一个传统。

第二个传统,王瑶先生有一句话,他说你的重要文章和重要著作,必须达到你写完之后要成为一个不可绕过去的存在。别人肯定要超过你,但是他要超过你之前必须先看你的东西。你的水平就体现在这儿——你的课题在具体领域里,要成为一個绕不过去的一个存在,这是很高的要求。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提前准备。你必须了解在你之前做这个题目的学者已经达到什么水平,然后你再考虑我怎么去超过他们,怎么提出你自己新的东西。实际上用我们今天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要创新,必须有新的创造,而且是不可替代的新的创造。

第三个传统,就是王瑶先生强调,我们研究历史,是为了从历史看到未来。也就是说现代文学研究,它研究历史,要处理历史和现实的关系,不能脱离现实。但是怎么不脱离呢?后来我总结,它是这样一个基本思路:研究的课题与问题的意识来自现实,而这个现实是很广阔的,不是很狭窄的现实。但是在进入学术研究领域的时候,研究课题要和现实拉开距离,但是它会对现实产生积极的影响。我觉得这大概就是王瑶所奠定,从朱自清开始的,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最大的财富。

而在北大中文系,我也不只受到了王瑶先生的影响。我概括北大中文系有“三巨头,六大将”。哪“三巨头”呢?王瑶、吴组缃和林庚。所以实际上影响我的不止是王瑶,其实我更多地是接近吴组缃和林庚。吴组缃有一句名言说,你要提出一个命题,提出“吴组缃是人”,没有意义,你提出“吴组缃是狗”,就有意义了。他非常强调学术的创造性、启发性。这个对我影响极大。我一定要提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就是研究的独立性和强烈的创新愿望。那么林庚先生呢,我称为“天鹅的绝唱”。严家炎老师当系主任的时候,他当时安排我做一个工作,请这些退休的老教授来跟年轻学生做演讲。我就请了王瑶,也请了林庚。林庚非常认真,换了很多题目。那天上课真是“天鹅的绝唱”。首先他的打扮极其讲究,穿一双黄色的皮鞋,往讲台上一站,就把所有人给震住了。然后他就缓缓说来:搞学术、写诗,最关键要用儿童的眼睛去重新观看、发现、描写这个世界。演讲结束我送他回家,他就病倒了。所以他是“天鹅的绝唱”,把他整个生命投入到学术中。“用婴儿的眼睛去看世界”,这个对我影响太大了。研究方法上王瑶强调客观,林庚有主观投入,其实我的研究是更接近林庚的。

除了这三巨头之外,还有六君子。严家炎,谢冕,洪子诚,孙玉石,乐黛云,陈平原,这六个人是北大独特的优势。六个人的学术个性都极其鲜明,而且都非常强大,都有自己的一套,成就也非常高。这是其他学校找不到的。更可贵的是,他们之间当然不是没矛盾,因为学术中有各种分歧,学术观点不一定完全一致,也会有一些矛盾冲突,但总体来说他们互相欣赏,这是极其难得的。这样就使得北京大学中文系,特别是现代文学专业的那种学术氛围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

四、北大内外——重视对青年的教育

我认为,在大学教书第一件事就是做好教学。所以我在北大特别重视对青年的教育。我和青年一代最主要的一个连接点是鲁迅。从给81级学生开始讲鲁迅,然后就跟84级和86级讲,一直讲到我退休的2002年。在北大讲了二十多年的鲁迅,这是我一生最高成就。

我在北大讲鲁迅的课,有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八十年代初,84级、86级这一时段。在那时,课堂是一种生命的相融,鲁迅的生命、我的生命和学生的生命是相融的。那是永远都不会再有的感受了,到86级之后就没有了。这是第一阶段,最辉煌。

我最近在整理书信的时候发现,从1990年开始,到了贺桂梅这一代,我跟她们班上课,就不一样了,班上就引起激烈争论:“我们和鲁迅的关系是什么?”因为在上一代,鲁迅、我和学生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到她们那儿就变成了两派。因为听我的课,大家都很敬佩鲁迅;但一派就认为,鲁迅活得太累,我们不必活这么累,我们可以活得“轻”一点,因此希望鲁迅成为博物馆式的一个对象;我们崇敬他、尊敬他,但是他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另一派就是贺桂梅这些人,强调我们现在的生命恰好太“轻”了,要追求生命之“重”,这样就不能够离开鲁迅。学生们对鲁迅的心态就发生了一个分歧,这是第二阶段。

第三阶段是比较特殊的一個时间,就是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北大学生开始重新形成一个“寻找北大传统”的热潮。在那样一个背景下,我开了“周氏兄弟研究”这门课,其实是有意识的。那不是一般的学术研究,而是讲它的现实意义,这跟北大传统直接相连。我一开始讲这个,就在全校轰动,那次是一个高潮,好像有点回到八十年代。但是很短暂,后来就过去了,但这个也是让我终生难忘的。

然后就是最后这个阶段的讲课,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我觉得有问题,我的名气越来越大,很多人是奔名人来的,就奔着听钱老师的课:

“他快退休了,我赶紧听,以后我可以写我听过钱老师的课。”很多人不是一种精神共鸣。我心里很不舒服,所以后来我也不愿意再去讲了,我觉得没意思。但是后来毕业的时候有一个学生给我写了一封信,我非常感动。他说,钱老师,我很喜欢你的课。什么原因呢?你的课显示了另外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让我知道人还可以这么活着,尽管我不会按你那么去活着。因为你是另外一代人了,但我知道还有另外一种“活着”,我也知道这种过程可能是更有价值的。我觉得这是对我的最高奖励。其实说到底,教师最根本的就是要显示你自己生命的存在,尤其是在社会混乱、动荡的时代,你就是要守住自己的底线。自己不一定是要学生都按你这么去做,不可能。老师不再具体引导学生怎么去做人,那是他们的事。但是你要显示出一种独立的存在,学生生命中有没有这样的存在是大不一样的。

在我的上课和学生关系上,还有一个重要方面:我是把自己的教学和学术研究有机统一起来,并吸引学生参与其中。我的研究和教学方式是:先是在研究构思过程中,与研究生不断交流、碰撞;酝酿得差不多,写出初稿或提纲就拿到课堂上去讲;课后整理成书稿时,又最大限度地把学生课堂讨论或作业中的创造性意见吸收进来。一些有心人就注意到,我的学术著作中最喜欢引述不知名的年轻人(学生)的见解;这确实是我保证自己的学术与生命拥有活力的一个重要方式。

我自认为有三次课堂比较成功,这背后都有经验。第一个就是培养吴晓东这一代。我们刚才说北大传统是提倡读原始资料。但我们做沦陷区文学研究的时候,那个不是原始资料的问题,是根本没有资料,是开创性的,就带着学生去开垦生荒地,而且要求他们去发现作家。我觉得吴晓东有一点很成功的,就是吴兴华一定程度上是被他发现的。范智红在此基础上成书的那本《世变缘常——四十年代小说论》,至今我觉得没超过她的。再有就是朱伟华,她对上海沦陷区戏剧的研究,也至今没有人超过。第二次课比较成功的,就是解志熙那批博士研究生的细读课。第三次就是“对话与漫游”这个课。这个课有个特点,选取四十年代不太有名的作家,主要从形式、美学(方面)对作品细读。我是自觉地,也是弥补我自己学术研究的一些缺陷。课堂上王风第一次处理汪曾祺同一个作品不同时期写了两次的现象,这是很有创造性的。这大概也是三次尝试的一个贯穿性的努力目标,就是着眼于“创新性人才”的培养。这自然是与我在学术研究上的追求相一致的,这也是北大中文系学术与教育的一大特点和传统吧,现在都成了美好的回忆了。

差不多到1997年,我开始有一个走出体制的冲动和要求,主要是想用一个什么方式使学术研究和社会实践产生一定的关系。这其实在现代文学也有一个传统,也是到现在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我自己参与这些活动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以我的学术做资源,不离开我的学术。对我来说主要是鲁迅的资源,把鲁迅资源转化为社会实践。所以我就是有意识地选择了几个东西,可以说是三个方面吧。一是自觉地卷入大学的教育课程和大学生教育改革,当然从北大开始。二是参与中小学的教育改革,主要是语文教育改革,这都是我的专业。三是,支持青年志愿者,特别是支持这些志愿者到农村去,这样就一定程度地参与了乡村建设。

北大的教育改革,我是从北大一百周年校庆开始参与的。北大一百周年校庆的时候,我做了几件事,其中就有《蔡元培》这个话剧。一百周年校庆其实是一个官方行为,我们是唯一在民间纪念蔡元培,而且真正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团体。从此就开始了我对于北大历史的研究和对北大现实的思考。在这一过程中,我第一次明确提出我所理解的“北大精神”。有两个想法,我至今仍然坚持。第一个,北大的传统就是鲁迅说的,是改革的一个先锋,就是独立、自由、批判和创造,这是北大的基本精神。第二个,关于北大应该办成什么样的学校。因为蔡元培说,北大不是培养具体技术人员和具体操作人员的学校,我就觉得北大的培养目标,一个就是要着重思想的创造,所以它要培养思想家型的学者。北大培养的人才,就是开创性的,有独立思想、对学科发展有独立思考的这样一些人才。

我在北大形成了特别的大学观,到现在还坚持这样一个大学观。我觉得大学也有两面,它有保守的一面,还有革命的一面,革新的一面。它的保守是支撑,它有一个知识的传递,它要把知识变成学术,而且要一定程度地把学术体制化,知识、学术才能一代一代传下去。在这意义上,我觉得,强调学术的体制很有它的合理性。我们不能简单地否定学术,它强调知识、学术的传承,更重要的是精神传承。它的保守的一面是传承,传承一种精神、一种学术、一种知识,它有知识、学术、精神的传承。因此我认为,北大不必那么先进,不必赶潮流,有时候需要保守一点。它必须和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没必要和现实完全一致。整个社会是闹的,北大必须静。整个社会是热的,这儿必须冷。北大必须保持一种清醒,要守住一些东西。有两个时期这种精神困惑很多,一个就是国家发生民族危机的时候,西南联大就起这样一个作用;再就是整个国家失范的时候,大学就应该起稳定剂、起冷静剂这样的作用,不能“与时俱进”。就是它有保守这一面,这是一个特点。另一个功能是革命性功能,它是创新功能,必须有创新的领域,是给社会提供新思想的地方。“五四”为什么北大有这么大的影响,原因就是在一个历史转折关键点,它给整个国家提出一种新的思考、新的思路、新的方向,不仅仅是学术层面的。所以我就觉得,真正的大学应该和现有的体制、现有的秩序、现有的所有观念保持距离,否则怎么创新?

五、走出北大,在更高层面上相遇——我的精神谱系

我在北大最后一次讲演中,谈了我的三个人生座右铭。一个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个是“永远进击”,再一个就是“在命运面前,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我跟学生还留下了一个,也算我的座右铭:“我存在着,我努力着,我们又彼此搀扶着,这就够了。”三个座右铭,你们可以看出我的精神谱系,——屈原,鲁迅,毛泽东。我一生坚持三十多年,永远在探索,永远采取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从不消极,从不回避,永远进击,永远采取积极态度。

而我的根本問题和基本弱点,就是我一再说的:不懂外文,对古代文学研究不足,再有就是没有文人趣味。所以我说我是一个“不懂文化的学者,没有趣味的文人”,这个造成极大的伤害。一个问题就是我无法真正进入鲁迅、周作人的内心。因为他们两个人是典型的中国文人,不仅仅是一个文学趣味的问题,是整个的一种生命存在形态。我和鲁迅、周作人归根结底是“隔”的。还有我没有趣味,我的人生有个最大的问题,我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只谈精神问题,不谈世俗问题。我虽然天天讲农村,天天讲贵州的父老乡亲,我其实和贵州父老乡亲是“隔”的,因为我不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我天天跟你们讲青年,但是我跟青年是“隔”的,因为青年讲日常生活。我是一种脱离了生活的精神存在,所以我这个人生就是一个悲喜剧。

那么我的价值是什么呢?我最满意的,也是北大学生给我的评价,北大学生曾把我选为那一年的“最受欢迎的老师”,而且是排在第一位。然后学生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老师,我们最喜欢听你的笑声,能够像你这样笑的人,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我很欣赏这句话,我就是一个可爱的人,但可爱的人有另一面,可爱的人意味着他同时是一个可笑的人。我自己觉得我是一个可爱的人,又是一个可笑的人。如果我死后有坟,有人在墓碑上给我题词:这是一个可爱的人。这对我这一生就是一个最好的评价。要做一个可爱的人是极难的,别以为“可爱”是一个随便说说的词,但可爱之人必有可笑之处,可爱与可笑其实是互为补充的,单纯是可爱,也有问题。可爱又可笑,这才是真实的人生。我追求的实际上就是真实的人生。

我最后讲一讲我和王瑶的关系,我觉得是具有普遍性的,当然王先生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后来影响越大,我觉得也自觉意识到,我必须反叛他。因此,实际上我们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个口号,一定程度是试图摆脱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所奠定的现代文学研究的总格局。我今天讲这个主要是说什么呢,包括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我觉得比较理想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应该是三步曲。第一步就是学老师,把老师的所有优点全部学来,这是必须做的。所以作为老师,当你还是我的学生的时候,我对你有基本要求,这是你必须做的。第二步,尤其是特别强大的老师,你必须反叛他,你必须要走出他的阴影,不然你毫无前途。第三步,在反叛之后走向更高层面。更高层面上,继承的就不是他自己的学术主张或具体的做法,而是一种基本精神,像我今天讲的王瑶对我们的影响,那就是在更高层次上回到他的传统。所以我觉得理想状态应该是继承,甚至模仿,然后反叛,再到更高层面上的继承。我希望学生反叛我,如果不反叛我,毫无前途,反叛才有希望。如果永远在我们的阴影之下,学生就一点出息也没有。我希望还是这样一个关系,学习、反叛,而且一定程度地反叛,有分寸地反叛,然后在更高层次上和老师相融。把这样的学术传统,一代一代传下去。

[本文由钱理群口述,姚丹整理]

[责任编辑:陈立民]

猜你喜欢 学术鲁迅研究 Chinese Traditional Medicine考试与评价·高一版(2020年3期)2020-11-02公司研究证券市场红周刊(2018年17期)2018-05-14孔乙己文学少年(绘本版)(2018年4期)2018-05-08Applications of Deep Mixing to Earthquake Disaster Mitigation地震研究(2017年1期)2017-04-10A Thought:What have We Learned from Natural Disasters? Five Years after the Great East Japan Earthquake地震研究(2017年1期)2017-04-10对周期函数最小正周期判定法的研究与应用数学学习与研究(2017年2期)2017-03-06阿迅一族红豆(2016年9期)2016-05-14董进霞 治的是学术 过的是生活中国体育(2004年3期)2004-11-11从鲁迅给取名谈起为了孩子(孕0~3岁)(2001年3期)2001-06-13梳理学术渊源 审视发展空间雕塑(1999年4期)1999-06-28

推荐访问:我在 漫谈 北大

热门推荐
  • 中央八项规定内容全文

    中央八项规定内容全文中央八项规定内容全文关于改进工作作风、密切联系群众的八项规定一、要改进调查研究,到基层调研要深入了解真实情况,总结经验、研究问题、解决困难、指导工作,向群众学习、向实践学习,多同群

  • 中国共产党百年四大时

    吴庆军陈红梅张霞[摘要]党的百年庆祝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总结了四个伟大成就,意味着中央已经将党的一百

  • 政治理论学习不够深入

    政治理论学习不够深入整改措施方案三篇政治理论学习不够深入整改措施方案1通过认真回顾自已近年来在工作、生活中的表现,切实感觉到与要求还有一定差距,有必要进行认真查摆自己存在的实际问题和不足,并剖析根源,

  • 全球安全倡议的核心要

    王玏刘军〔提  要〕全球安全倡议是破解人类安全难题、维护世界和平安宁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其所包含的

  • 推进全面从严治党工作

    推进全面从严治党工作措施为全面贯彻党的十九大和十九届二中、三中、四中全会精神,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和党中央治国理政新理念新思想新战略,认真落实省委X届X次全会和市委X届X次全会

  • 意识形态工作责任制实

    意识形态工作责任制实施细则第一章总则第一条为进一步加强和改进意识形态工作,落实党要管党意识形态原则,明确党组领导班子、领导干部的意识形态工作责任,结合实际,制定本细则。第二条意识形态工作是党的一项极端

  •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法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令第四十六号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法》的决定已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十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次会议于011年4月日通过,现予公布,自011年

  • 2023年度支部委员会会

    支部委员会会议记录1  会议时间:年月日参加人员:基础部全体党员  主持人:xxx记录人:xxx  会议内容:  党支部活动记录  时间:年月日出席人数:缺席人员:  主持人:老师)记录人:  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