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围棋诗
陈尚君
围棋是中国的国棋，起源很早，传说也多。到了唐代，这项游艺达到空前普及与广泛关注，且与日本、新罗多有交流，形成由唐主导的东亚三强格局。唐人咏棋诗数量颇多，除极个别者如杜甫写到的“弹棋”，可能是别一项技艺，一般皆指围棋。今人普及的象棋肯定起源于宋代，唐时所无。唐诗写围棋，或以之喻为战争，或从中体悟治道，或作生活之点缀，或作人生之消遣，或憾其玩物丧志，或赞其为圣贤遗德，外交场合可为国争光，无聊之际也借以打发时光。内容丰富，精彩纷呈，可以分别道来。
一、 唐朝皇帝与围棋
唐朝皇帝多会围棋。《旧唐书·裴寂传》载高祖李渊在隋时留守太原，他与裴寂“每延之宴语，间以博弈，至于通宵连日，情忘厌倦”，看来兴致不浅。玄宗多有观弈的记载。据说他与宰相张说观棋，宦官抱幼年李泌至，玄宗赞其容貌“真国器也”，命张说即席出题试之，张说命赋方圆动静，李泌不解，曰：“愿闻其状。”是要宰相先做一首。张说即云：“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又关照说：“但可以意虚作，不得更实道棋字。”似乎关心，其实增加了难度。李泌立即作出：“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每句皆与棋有关，又始终没出现棋字，对棋理的理解也上了一个层次。玄宗大喜，给李泌许多赏赐。玄宗子孙做皇帝时，李泌参与朝议，多有建树。《酉阳杂俎》载，玄宗曾与亲王对弈，贵妃抱康国子在旁，见玄宗将输，故意放搅乱棋局，玄宗大悦。若此说属实，则玄宗棋力未必很强，贵妃也具读懂局面形势的能力。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不能完全信真。
可以确认的是，因为皇帝有下棋的雅兴，内廷特设棋待诏的职位，以便陪皇帝下棋遣兴。德宗时，山阴人王叔文以棋待诏的身份得入内廷，深得太子李诵的信任。李诵即位为顺宗，起用王叔文及其亲信者，欲求变化朝政，史称“永贞革新”。顺宗本人棋力难以验证，但因信任棋待诏而用其变政，其为围棋超级爱好者应无疑问。
《全唐诗》中很少能见到唐帝所作之棋诗，大约棋毕竟是小道，皇帝醉心下棋，总给人不务正业的感受。近代日本发现唐抄卷子本《翰林学士集》，收太宗君臣唱和诗六十首，多数是佚诗，其中太宗与其臣僚《咏棋》诗竟达八首之多，其中太宗作二首，许敬宗、刘子翼各作二首，另二首署名适缺，据其官衔，可确认是上官仪所作。这些诗对研究唐初棋史很重要，在此无法全录，谨录太宗《咏棋二首》：“手谈标昔美，坐隐逸前良。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舍生非假命，带死不关伤。方知仙岭侧，烂斧几寒芳。”“治兵期制胜，裂地不要勋。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雁行非假翼，阵气本无云。玩此孙吴意，怡神静俗氛。”太宗的诗存六朝遗风，讲究对仗、用典，但文格稍弱，二诗约略可见。“手谈”“坐隐”当然是前人讲棋的熟词。“参差”是说不整齐，“玄素”是说有黑有白，意思都不深。唯“舍生非假命，带死不关伤”二句，说到围棋中的具体战术，即以局部牺牲换取最后胜利，差有新意。最后说因此体会樵人观仙人弈棋，烂柯而忘归的故事，体会围棋的魅力。第二首以兵法讲围棋，“裂地”是取胜的目标，也是围棋的关键。“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两句，可见太宗对围棋死活之间的辩证关系，有很深入的体会。诸臣之诗，如许敬宗云：“入围规破眼，略野务开边。”“观形已决胜，怯下复徐思。”上官仪云：“引寇疏疑绝，窥强怯未前。”刘子翼云：“称征非御寇，言劫讵侵人。”“眼均须执后，气等欲乘先。”也都深明棋理，议论得当。
二、 王绩的《围棋》长篇
隋唐之际的龙门王氏家族，出了一批用世心切，且自负有经纬天地之能力的高人。王通自比孔子，講学河汾，据说培养了众多名臣，可惜他自己没有得到历练。王度《古镜记》写经历的一系列怪异之事，未必没有依托，知也不太安分。王绩虽然以酒隐自期，但看他曾入汉王杨谅、窦建德及齐王元吉幕府的经历，其用心可知。下一代当以王福畤为代表，今人推测《中说》之写定必经其手，不是全无依据。再后就是王勃，其天才英丽与坚信命历皆可为奇观。
这样的家族当然离不开围棋。《云仙杂记》说“王勃围棋，率下四子成一首诗”，此为伪书，信不得。以往读《全唐诗》卷三七，仅能见王绩《围棋长篇》四句：“双关防易断，只眼畏难全。”“鱼鳞张九拒，鹤翅拥三边。”出《韵语阳秋》卷一七，列为残句。三十多年前，五卷清抄本《王无功文集》经韩理洲教授整理刊布，卷三有《围棋》长诗：“饱食端居暇，披襟弈思专。雕盘蜃胫饰，帖局象牙缘。裂地四维举，分麾两阵前。攒眉思上策，屈指计中权。劲卒衡围度，奇军略地旋。鱼鳞张九拒，鹤翅拥三边。逐征何待应，争锋岂厌先。双关防易断，只眼畏难全。将骄多受辱，敌耻屡摧坚。骤睹成为败，频看绝更连。许知愁越复，恤弱贵邢迁。诽俗韦弘嗣，邀名葛稚川。分阴虽可重，小道讵宜捐？相公摧屐日，樵客烂柯年。唐尧犹不弃，孔父尚称贤。博术存书录，《壶经》著礼篇。寄言陆士衡，无嗤王仲宣。”以往此诗流传不广，罕为人知，今日读来，真是围棋史上空前巨作，不仅讲战法，且努力提升围棋的地位，驳斥时人对棋道的轻蔑。
王绩诗的开头四句，讲围棋开始前的准备。吃饱睡好，得有余暇，略整衣襟，全力投入。当然棋具更要讲究，雅人的游戏必须力求高洁。此后八韵，写棋局中的种种变化。从“裂地四维举”看，当时所弈仍是座子棋，即黑白各占四星位，然后展开厮杀。战胜的关键是先期运筹帷幄，诗中“攒眉思上策，屈指计中权”两句，写出对阵双方用思之深。其中有许多专门的攻防技巧。“逐征何待应”，是要及时发现征子的圈套，绝不能仓促回应。“争锋岂厌先”，特别说明两阵对弈中，保持先手之重要。“双关防易断”，说棋局胜负关键处，要有双保险，绝不能让敌方冲断。“只眼畏难全”，一块棋保持两眼才是活棋，仅有一眼，可要特别小心。“将骄多受辱，敌耻屡摧坚”二句，以战争喻棋势，形势好时易骄而轻敌，难免落败受辱，而形势不利的一方，知耻而后勇，也有反败为胜的机会。“骤睹成为败，频看绝更连”两句，更指出棋局形势变化无常，胜败常在顷刻间反覆，而看似已经截断的棋，有时也会出人意外的接应回家。
诗的最后十四句，举例说明前人对博弈有很多争议和反对，作者给以坚决反驳。“分阴虽可重，小道讵宜捐？”虽然说要珍惜光阴，棋当然是小道，但也不必轻弃啊。下面举一系列例子来加以证明。“相公摧屐日”用谢安事，晋秦淝水大战关键时刻，方与客对弈，得到捷报不动声色，离开时屐齿为折，内心激动可知。“樵客烂柯年”用樵夫观棋烂柯事。“唐尧犹不弃”，战国古书《世本》有“尧造围棋，丹朱善之”的传说。“孔父尚称贤”，是孔子也不否定。《论语·阳货》引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术存书录，《壶经》著礼篇”，最著名的当然是《汉书·艺文志》中也著录了博弈诸书。
从此诗可知，王绩深谙棋道棋理，不愧高手，努力为棋家争取地位，更属难能可贵。
三、 杜甫生活中的围棋
杜甫没有留下专门写围棋的诗歌，从他的存诗看，他会下棋，诗中不断写到与棋有关的内容。
至德间杜甫在朝为官，有《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棋局动随寻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因为同时还有《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甫昔时尝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官寺维摩图样志诸篇末》一诗，可以还原杜甫早年漫游江南的经历，且因许八南归，想到往事，托他探望交好的老僧旻公。杜甫二十多岁游江南，此年还不足五十岁，说不见三十年是夸大了，但感情深厚，多年不见则可想见。中间四句错杂写往事与今况。清朱瀚注：“旻居幽涧，公携棋局以相随;公在湖船，旻着袈裟而同泛。即所谓旧来好事也。”虽然有些强解，但大体还近似。杜甫说当年的忘情生活，旻公还如旧否，即包含弈棋与泛湖。而“老去新诗”，是杜甫自述，如果旻公也善诗，则兼指二人。可知杜甫年青时即善围棋。
杜甫在入蜀前作《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云：“且将棋度日，应用酒为年。”知道棋与酒都是他日常须臾不能离开的。贾六是贾至，严八是严武，是杜甫很信任的两位朋友。杜甫另一位尊重的前辈房琯，也曾是棋友。《别房太尉墓》云“对棋陪谢傅”，是以谢安比房琯，自己曾陪他对弈，追忆往事中特别提及。
杜甫经历大乱，奔波入蜀，刚安定下来即有《江村》写闲适的感觉：“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长夏浣花溪头，景色宜人，燕鸥自如，朋友也给以许多帮助，还有欠缺，就自己动手吧。这里写他夫人杨氏为他在紙上画棋局，当然很简陋，稍胜于无吧。很可能杨氏也略通棋理，至少理解棋事，这是夫妻之间的乐事。
在夔州，他有《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说到：“置酒高林下，观棋积水滨。”这是看别人下棋。他知晓棋理，分析棋势，当然兴趣盎然。又有《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其二云：“宓子弹琴邑宰日，终军弃英妙时。承家节操尚不泯，为政风流今在兹。可怜宾客尽倾盖，何处老翁来赋诗。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终明府是县令，杜甫用宓子贱的典故称赞他治理有方，既能得家世清操，更具备文采风流，赋诗的老翁是诗人自述。最后两句写景如画，云雨初开的峡中，竹帘轻遮，清簟温凉，弈者全神贯注，诗人记下此一美好的瞬间。这里，杜甫仍是观众，但他懂棋，因此能在诗中写出为官风流的场景。
同时所作《夔府书怀四十韵》云：“钓濑疏坟籍，耕岩进弈棋。”叙述在峡中有病而身体不好，读书有些荒疏，但农事之余，偶尔也下下棋。他在夔州求生存，曾在东屯、瀼西负责一些农事。
杜甫《存殁口号》云“席谦不见近弹棋”，自注：“道士席谦善弹棋。”应该是别一项技艺。
四、 元稹记录的一次棋流盛会
《元氏长庆集》卷一一有《酬段丞与诸棋流会宿弊居见赠二十四韵（自注：次用本韵）》（据《文苑英华》卷二一七改定）：“鸣局宁虚日，闲窗任废时。琴书甘尽弃，园井讵能窥。运石疑填海，争筹忆坐帷。赤心方苦斗，红烛已先施。蛇势萦山合，鸿联度岭迟。堂堂排直阵，衮衮逼羸师。悬劫偏深猛，回征特险巇。旁攻百道进，死战万般为。异日玄黄队，今宵黑白棋。斫营看迥点，对垒重相持。善败虽称怯，骄盈最易欺。狼牙当必碎，虎口祸难移。乘胜同三捷，扶颠望一搘。希因送目便，敢恃指纵奇。退引防边策，雄吟斩将诗。眠床都浪置，通夕共忘疲。晓雉风传角，寒丛雪压枝。繁星收玉版，残月耀冰池。僧请闻钟粥，宾催下药卮。兽炎余炭在，蜡泪短光衰。俯仰嗟陈迹，殷勤卜后期。公私牵去住，车马各支离。分作终身癖，兼从是事隳。此中无限兴，唯怕俗人知。”一般认为此诗作于元和间元稹任职江陵时。段丞是江陵幕府的同僚，名不详，先作诗赠元稹，元稹次韵奉和。“会宿弊居”应该是一群人都在元稹府上会聚，这时元稹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妻亡未娶，适无女主人，容得下一般棋友通宵狂欢。诗很长，不能逐一解说。首句是说白天已开战，大家的兴趣都在棋局，闲窗吟诗，琴书风流，窥园遣兴，全部放弃，全不关心。“运石”是说搬来棋子，看来是多局开战，“争筹”则知还曾抽签决定对手。“红烛”句见主人知道必有夜战，事先有所准备。其下二十二句，写尽棋局中你死我活、跌宕起伏的战局变化，用了古代战争中的各种复杂形势，见攻守战伐之种种手段。最后十八句，写终局时的各种感受。主人待客殷勤，准备了床铺，可惜谁都没有倦意，激战通宵，毫无疲态。晨鸡啼寒，雪压花枝，繁星渐隐，月照冰池，这些都写冬日清晨的景象，可是室内仍然酣战方炽。好在主客都很周到，寺僧似乎送来了晨粥，客人也关照主人不要误了服药。欢会仍得分散，白天各自还有许多公私杂务，只能各奔东西。临别还不忘约定下次再聚的时间。元稹更感慨，下棋应该成为终身癖好，即便耽搁正事，也在所不计。棋中的无限乐趣，俗人是无法体会的。
虽然唐代肯定没有全国性的比赛，但如元稹诗中所述，所谓“棋流”大约已经接近专业棋手了，他们经常聚会，相约竞技，互相商讨，共同提高，是可以想见的。
五、 唐代国手的际遇与杜牧的遗憾
唐代可称围棋国手者，有王积薪、顾师言、王逢三人。
王积薪是玄宗时的棋待诏，宋人记载他著有《棋诀》三卷、《金谷园九局图》一卷、《凤池图》一卷，可惜都失传了。薛用弱《集异记》载他一有趣故事。他随玄宗避乱入蜀，因地位低只能自往荒山投宿，那家仅有妇姑二人。夜深不能入睡，忽闻邻室暗夜中妇姑二人口谈对弈，各报几路几点落子。每置一子，皆思考良久。至四更，姑曰：“子已败矣，吾止胜九坪耳。”王积薪逐一记下，将囊中棋局展开，逐一演示，知玄机神妙不可测。后叩师求教，姑略加指示，说“止此已无敌于人间矣”。据说后世所称《邓艾开蜀势》，即由此而来。王积薪当时棋艺独步天下，不知此故事是否他本人刻意编造，以自神其技。后世将《围棋十诀》托在他名下，正可见他棋史地位之崇高。此十诀仅四十字，是弈棋最重要的原则，录如下：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慎勿轻速。动须相应。势孤取和。他书也载此为象棋十诀，谁知道呢，棋理总是相通的。
唐时日本围棋水平提升很快，到宣宗大中间，有王子来使，自以为日本第一，提出与唐国手手谈。时唐棋待诏顾师言为唐第一，奉命对弈，到中盘，胜负未决，下出镇神头，即一招解两征的决杀，方得获胜。王子惊问顾在唐为第几，唐鸿胪卿知顾为第一，但以第三对，使王子掩局而长叹。
从顾师言的故事，可以知道当时日本围棋水平已经很高。唐末张乔有《送棋待诏朴球归新罗》：“海东谁敌手？归去道应孤。阙下传新势，船中覆旧图。穷荒回日月，积水载寰区。故国多年别，桑田复在无？”朴球的棋待诏，应该是在唐廷中任职。从“故国多年别”句说，他离家已经很久很久了，也可能迟暮之年方动落叶归根之念。张乔对他的棋艺评价很高，认为归国后无从找到对手。“新势”指唐时流行的新定式，又想象朴在归国的船上仍在揣摩棋局。“穷荒回日月，积水载寰区”二句，最为精彩，仔细琢磨，恰包含天下一家的寓意。围棋无国界，棋艺无止境，张乔送上祝福，更有些为朴担心：“桑田复在无？”你离别时的村园，你的亲人，都还好吗？
王逢大约与顾师言同时，诗人杜牧曾有二诗相赠。《送国棋王逢》云：“玉子纹楸一路饶，最宜檐雨竹萧萧。羸形暗去春泉涨，猛势横来野火烧。守道还如周柱史，鏖兵不羡霍嫖姚。浮生七十更万日，与子期于局上销。”《重送绝句》：“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录诗据《樊川文集》卷二，参《文苑英华》卷二八、《夹注名贤十抄诗》卷上酌改）诗题挑明王逢的身份是“国棋”，即代表国家最高水平的国手。宋人马永卿在《懒真子》卷五曾评此诗云：“或云：此真赠国手诗也。棋贪必败，怯又无功。羸形暗去，则不贪也;猛势横来，则不怯也。周伏柱以喻不贪，霍嫖姚以喻不怯。故曰：高棋诗也。”评述很到位，仍可略作申说。杜牧所赠诗为二首，七律、七绝各一。估计杜牧与王逢曾多次对弈，王逢让杜牧一路，杜牧回想以往的愉快经历，玉磨棋子，楸木纹枰，窗外雨打竹叶，风物如画。中间二联，所写是同一意思，即道家倡导守雌示弱，积蓄内力而无往不胜，用兵之道，则奋勇疾进，如野火之漫卷大地。周柱史即写《道德经》的老子，他坚持守道抱朴，无为而无不为，因此可以无敌天下。霍嫖姚是西汉名将霍去病，平定匈奴立下大功。此诗可能作于杜牧四十二三岁时，他希望在自己七十致仕后，能与王逢继续对弈，打发余生。可惜杜牧仅活到五十岁，未能践约。七绝一首，更见杜牧对王逢棋艺向往之忱，也写出知己难遇、遗憾分别的不舍。后二句可以理解是想象王逢别后的孤独，但我更愿意理解是杜牧在棋友远去后的寂寞。对末句应略作说明。什么是“吴图”，前人难有确解，文津阁本《樊川文集》干脆将其改作“灯明暗覆伐吴图”。敦煌写本《棋经》发现后，其中两次提到“《吴图》廿四盘”，可以证明是与三国孙吴有关的经典棋局，《忘忧清乐集》所载《孙策召吕范弈棋局面》，大约即《吴图》之孑遗。
六、 五代乱世棋诗不替
五代十国虽称乱世，但棋风不衰，棋诗常有，颇有可观者。
高辇唐末登进士第，后唐明宗天成间为明宗长子秦王李从荣的亲信幕僚。二人皆嗜诗，亦能棋，与诸名士更唱迭和，相遇甚欢。明宗病笃，从荣觉得自己地位不稳，乃举兵欲占据主动，辇参预密谋。从荣败，高辇也伏诛。高辇有《观棋》诗：“野客围棋坐，搘颐向暮秋。不言如守默，设计似平仇。决胜虽关勇，防危亦合忧。看他终一局，白却少年头。”很投入地看别人下棋，虽然各有城府，守默不言，最后胜负是看谁的算计更深更精密。“决胜虽关勇，防危亦合忧”，写出弈者争胜的勇气与胜败得失常在锱铢之间的危忧惊险。高辇观棋很投入，体会弈者为争胜经常耗尽心力。他在实践中却是个失败者。下棋可以重来，政治上的争胜，败下来可要搭上头颅。《五代史补》卷二说他临刑之际神色自若，有“朱衣才脱，白刃难逃”之言，算是失败的英雄。
荆南僧可隆，献诗于荆南主高从诲，有《观棋》诗，其中二句云：“万般思后得，一失废前功。”从诲从诗里读出别有寄意，因问：“吾师此诗，必因事而得。”可隆回答曰：“某本姓慕容，与桑维翰同学。少负志气，多忽维翰。维翰登第，以至入相，某犹在场屋，频年败衄，皆维翰所挫也。因削发为僧，其句实感前事而露意焉。”桑维翰是后晋时的权相，可隆早年与他同学，意气用事而得罪维翰。屡次失败后，方感悟一步错而步步错，诗中留下人生感慨。此事见《天下大定录》，原书已亡，本意是颂赞高从诲之有识鉴，间接留下这段棋事。
马楚时诗人裴说有《棋》诗：“十九条平路，言平又崄巇。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势迥流星远，声干下雹迟。临轩才一局，寒日又西垂。”以棋喻人生。棋盘上是纵横十九路，看似平和，其实充满惊险刺激，因此而感慨人心复杂，难以预料，即便国手，也难免输棋。颈联二句写棋局变化。最后说一局方罢，夕阳已经西下。诗之立意前后不连贯，算不上好诗。
前后蜀是十国中文化氛围比较浓厚的地域。花蕊夫人《宫词》中，可以读到一首小品：“日高房里学围棋，等候官家未出时。为赌金钱争路数，专忧女伴怪来迟。”以往多认为花蕊夫人为后蜀后主妃费氏，浦江清先生考定为前蜀太祖妃徐氏，其人即后主王衍之生母。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写后宫生活，当然别有情趣。前诗中学棋的女子，估计只是一般宫女，官家即指君主，日高而官家不出，宫人等待中靠学棋打发时光，其间还有些小赌注，小嗔怨，作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体会其间的情趣，当然别有风味。
后蜀花间词人欧阳炯留下一首写棋的好诗：“棋理还将道理通，为饶先手却由衷。古人重到今人爱，万局都无一局同。静算山川千里近，闲销日月两轮空。诚知此道刚难进，况是平生不著功。”《全唐诗》卷七六一仅录颈联二句，不全，全诗见南宋类书《事文类聚前集》卷四二、《合璧事类前集》卷五七。诗说棋理与世理相通，棋手水平高下有别，高手饶先或让路都出议定，彼此不会不愉快。古往今来，多少人从事于此，越来越喜爱，因为古今万局，决无一局相同。其次則说弈棋时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正如行军打仗，山川千里，尽在掌握，胜负关键，运筹胸中。最后二句是自谦，因为用功不够，因而难以精进。这里看到作者对围棋精神的肯定。
南唐是五代时期文化最发达的地域，围棋也很普及。这里录中主李璟第九子，后主李煜同母弟李从谦的《观棋》诗：“竹林二君子，尽日意沉吟。相对终无语，争先各有心。恃强终有失，守分固无侵。若算机筹处，沧溟犹未深。”据说诗为他少年时期所作，诗的关键词是“守分”，即安守本分。诗中写出棋人在静默无语中之各自争胜，更体会到用强必然有失，谨守分寸则不失为人生选择。最后两句说如果要靠计谋取胜，则大海深不可测，谁又能真正探究到底呢？从谦在家中是幼子，在皇家世次上当然不会居前，守分正是他的生存之道。他为中主所疼惜，与后主手足情深，入宋后也得善终，原因在此。
南唐著名学者与诗人徐铉，有一首《赌棋赋诗输刘起居奂》，有“本图忘物我，何必计输赢”之强自安慰，可忽略。《宋史·艺文志》载徐铉著有《棋图义例》一卷、《棋势》三卷，看来研究棋学颇费精力，当然棋力是否相称是另外一回事。《说郛》收有署名徐铉的《围棋义例诠释》，解释围棋术语之具体所指，内容很浅显，对学棋者很实用。如释粘：“连也。彼欲以子断之，我即以子连之，故曰粘。”释飞：“走也。隔一路而斜走曰飞，有似禽鸟斜飞之义也。”释点：“破也。深入而破其眼曰点，旁通其子曰透点。”释征：“杀也，两边逐之，杀而不止曰征。”这些术语在现代围棋中仍然沿用。至于是否徐铉原著，仍望棋史专家研断。
三十多年前偶得刘善承主编《中国围棋》（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版），读罢多知棋史，多悟棋理。参酌补充以写成本文，错误难免，学者谅之。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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