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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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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金·斯坦利·罗宾逊  翻译 / 崔龚荣秀

金·斯坦利·罗宾逊是当之无愧的当代科幻小说大师,代表作有“火星”三部曲,《米与盐的时代》,“海岸”三部曲等。金·斯坦利·罗宾逊具有深厚的英语文学研究背景和杰出的写作能力,是当代美国最高产、最受好评的科幻作家之一,被《纽约时报》誉为最伟大的科幻作家之一。读他的文章,仿佛像是在经历一番不出门的世界奇旅。

对古基因组出现误判的可能性很大。在构想超微观化石材料时,不仅仪器的影响无处不在,随着时间推移,材料本身、包括DNA和其基质也会变化,因此数据常常残缺不全或是七零八落。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种可能性:通过罗夏墨迹测试1得到的心理投射图案也许单纯只是选矿过程2而已。

安德鲁·史密斯博士和其他人一样,也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没错,这是他研究中的一个核心难题——把化石记录中的DNA痕迹有理有据地分类,把它们从假化石阵列中区分出来。在这一学科的历史中,从最早的假鹦鹉螺到著名的假冒火星纳米细菌,假化石时不时会冒出来煞风景。除非你能证明你真的在讨论你所说的东西,否则古基因组学不会有丝毫进展。因此当史密斯博士最初在早期海豚化石的垃圾DNA3中发现那玩意儿的时候,他并没觉得有多激动。

那时候,他的工作总是掺着些让人分神的事情。他住在亚马逊海南岸,在环绕世界的大洋南邊的海湾,极乐之境东边,靠近赤道。到了夏天,哪怕是最近凉爽的夏日,靠近海岸的浅水也像血液一般温暖。还有海豚——经地球河豚改造而成,像中国的白鳍豚,亚马逊河豚,恒河盲河豚,或是印度河的印河豚——在浅水区玩耍。清晨的阳光刺破海浪,映出海豚金光粼粼的轮廓,有时候八只九只一群,在同一片海浪中嬉闹。

他所工作的海洋实验室位于欧墨尼得斯4角一座海滨小镇的海岸边。沿海岸再往西便是关联的阿刻戎5实验室。他在欧墨尼得斯的工作主要是研究海水盐度增加导致的海洋生态系统变化。史密斯博士当前负责的项目涉及到研究这些已经灭绝的鲸目动物在地球的不同海水盐度中的适应能力。他实验室里不仅有地球实验室送来研究的化石材料,还有大量学科相关的文献,以及这些生物所有现存后代的完整基因组。从地球转移化石的过程,将宇宙射线污染问题引入到了古代DNA相关的所有研究课题;不过大部分人认为这一影响因素极小,根本无关紧要,所以这些化石也原样继续运输着。当然,得益于近期部署的核聚变快速动力车,宇宙射线照射量得以显著减少。因此史密斯得以对古代及现代哺乳动物的耐盐性展开研究,这也对火星的情况有所助益。同时他还加入了关于这两颗行星的古卤素循环的争论——此乃比较行星学和生物工程学如今的热门研究领域之一。

然而,这个领域的研究工作过于晦涩,若非全情投入,你很难让自己信服。它只是一门旁支,是两个不同领域的融合。和欧墨尼得斯角实验室的大多数研究相比,它最终没什么用处。史密斯感觉自己正在和渐渐边缘化的感受作斗争:不管是在各种实验室会议、非正常聚会场合,还是咖啡会谈、鸡尾酒聚会、沙滩派对或划船远足活动。他总是格格不入,只有研究近海海豚繁育的弗兰克·德拉姆对他研究的领域和应用表示很感兴趣。更糟糕的是,他的导师兼雇主弗拉德·塔尼耶夫——同时是头批百人之一、阿刻戎实验室联合创始人——对于这样一位火星上能找到的最强科学导师而言,他的工作也变得越来越无关紧要。不过,实际上他两人几乎没有交集。有传言说他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所以这位老板可能会成为“无老板状态”,他也由此无法接触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和其他资源。这才是绝望透顶。

当然,还有赛琳娜:他的——他的伙伴,室友,女朋友,更重要的是,爱人——可以用许多词形容这段关系,却又都不算准确。与他同住的女人;与他一同读研,一同做了两个博士后,一同搬来欧墨尼得斯角,住进海滩边靠近海岸电轨车终点站的一间小公寓的女人。在这里,当人们回头东望时,海角就耸立地平线上;如果从海面远眺,它就像一座背鳍。赛琳娜在自己的领域里稳步向前。她研究的盐草基因工程在这里举足轻重,因为他们要靠它稳固绵延1000公里、满是低矮沙丘和流沙沼泽的海岸线。科学和生物工程双重进步,在如此情况之下,自然是重大成就。所有事都顺理成章,其中自然也包括邀请她加入各种令人振奋的公共/商业合作。

而且这些都是私下向她抛来的橄榄枝。史密斯从前只觉得她美丽,现在还看到了她的成就,而其他男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只需稍微留点心就能注意到,这种能力穿透破旧的实验室大褂和素面朝天的脸蛋,直达她光滑曼妙的胴体和超乎寻常、甚至有些让人不敢直视的智商。不——在实验室里,他的赛琳娜似乎和其他小白鼠毫无二致;然而,夏日里组员们一起去温暖的茶色海滩边游泳时,她像穿着泳衣的女神一样走出狭长的浅滩、没进浅海,宛如返回大海的维纳斯。在场的每个人都仿佛视若无睹,却根本情难自禁。

一切都很好,只是她对他逐渐失去了兴趣。史密斯认为,恐怕这是个不可逆的过程;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如果到了连他都能注意到的地步,一切就已经不可挽回了。因此两人一起做家务时,他看她的眼神虽心事重重,却又无可奈何。他的浴室里有位女神,正在沐浴、擦拭身体、梳妆打扮,一举一动都曼妙如仙舞。

但她再也不和他聊天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更愿意把后背留给他。不—— 一切都不复从前了。

他们初次相遇是在曼加拉的一个成人游泳俱乐部,当时两人都是当地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现在,仿佛是为了重温那段时光似的,史密斯听从弗兰克的建议,和他一起加入了欧墨尼得斯一家类似的俱乐部,又开始经常去游泳。他坐电车去那五十米长的大泳池——它坐落在露台上,俯瞰着大海。清晨,他拼命游泳,导致他的身体一整天都在不停分泌β-内啡肽1,几乎很难意识到工作的问题或者回家后的困局。工作结束、乘电车回家时他总是饥肠辘辘,在厨房里叮呤咣啷地胡乱做一顿饭,等饭做好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吃了一大半。如果赛琳娜在场,他会为她糟糕的厨艺和她谈工作时的兴高采烈而气恼;又或许他只是为饥饿而气恼,为两人悬而未决的关系而担忧。这时候他们还能假装生活一切正常。但如果他在这种脆弱时刻斥责她,她就会沉默一整晚。这种情况屡见不鲜,所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做饭,快速解决掉自己的饭,好让血糖恢复正常水平。

不管怎样,九点左右她都会果断睡觉,只剩他一人仔细感受时间流逝。要么他只能在夜色中悄悄出門去,在距离公寓几百码远的沙滩上散步。一天夜里,他向西走着,看到拟火卫一2从天空中冒出来,就像海岸上的遇险信号弹。他回到公寓时她正醒着,还在开心地煲电话粥。看到他回来,她吃了一惊,快速挂断了电话。想了想,她又觉得该说点什么,便说:“马克打的电话,我们搞到了柽柳359,可以来重复第三号除盐基因!”

“真不错。”他说着,挪去了黑黢黢的厨房里,这样她就不会看到他的脸。

这却惹恼了她:“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工作进展,对吧?”

“我当然在乎。我说了,真不错。”

她不满地哼了一声。

后来有一天回到家,他看到她和马克一起在客厅里。只瞟了一眼,他就知道他们刚才曾开怀大笑;而且在他打开门前,他们俩曾坐得非常近。他没有理会这些迹象,而是尽力表现得亲切好客。

第二天早晨游泳锻炼时,他旁观了几位正在自己这条泳道游泳的女士。这三人这辈子一直在游泳,自由泳泳姿比陆地上任何完美的舞姿更加完美无瑕。上百万次的重复练习让她们下意识的动作自然得仿佛大海里的鱼儿。水面之下,她们的身体顺滑前行,身体线条光滑流畅。典型的泳者身形,和赛琳娜有点像:瘦长的肩膀轮番贴近耳朵,胸腔被强有力的背阔肌拉平。她们的胸部要么和壮硕的胸大肌融为一体,要么随身体的运动而左右摆动。泳衣的设计,让本就高耸的胯骨更显高耸,背部曲线挺入浑圆紧实的臀部,又拱下来延伸到充满力量的大腿、纤长的小腿,再到仿佛正在跳芭蕾一样的双足。对这样美丽的律动而言,舞蹈这种类比都显得黯然失色了。这样的律动一下接一下,一圈又一圈,最后让他沉溺其中,忘记了思考和观察。而这只是这种感官饱和环境的区区一角罢了。

她们这一泳道的领头人正怀着身孕,却比谁都更有力量,甚至在休息时也没有气喘吁吁——史密斯通常都会喘个不停——反而摇着头笑道:“每次翻滚转身时他都会踢我!”她有七个月的身孕,肚皮浑圆,看起来像一只小鲸,但她还是会以其他三人都无法企及的速度射进泳池。俱乐部的最强泳者真是让人惊叹。开始这项运动后不久,史密斯就想奋力在一分钟之内完成一百米自由泳——这目标还算合理,他最后也在一次比赛里完成了目标,顿感心满意足。后来,他听说当地大学女子队的训练内容是一百趟百米自由泳,全都要在一分钟内完成。于是他明白了:尽管人类的模样看起来相差无几,但有一些就是远比其他人更强壮。就算他们怀孕的领头人在强者中属于低级梯队,今天的游泳对她而言也只不过是一次轻松的伸展运动,可这就已经远远超越了其他队员的极限。当她从反方向游过来时,你的视线会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尽管她速度奇快,动作却无比丝滑、毫不费力。她每一圈的击水次数比别人都少,花的时间却短得多。她怀着宝宝的孕肚划出完美的水蓝色曲线,一切就像魔法一样。

回到家的情况更糟糕了。赛琳娜常常工作到很晚,跟他说的话也更少了。

“我爱你,”他说,“赛琳娜,我爱你。”

“我知道。”

他试着把自己埋在工作里。他们在同一间实验室,可以一起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他们像往常一样聊着工作——虽然早已与往日不同——都还是关于基因组学。两个科学家还能走得多近呢?这肯定有助于他们重归于好。

但基因组学的领域是如此广袤,根本不可能涉足方方面面,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史密斯坚持用最新、性能最强大的跟踪显微镜,一个原子接一个原子地审视材料,终于开始在研究化石DNA模型方面取得了些进展。

他手头的样本所保存的东西,似乎都是过去被称为生物的垃圾DNA的玩意儿,这在过去就算是走了霉运。不过,最近阿刻戎的科尔实验室在研究垃圾DNA的不同作用方面突飞猛进——它根本不像之前猜测的那样百无一用。这些突破包括表述垃圾DNA里的那些短小、凌乱的重复序列。这些序列其实是进行更高层次操作的编码指令,并非用于常规基因操作——比如细胞分化、信息顺序测序、细胞凋亡等。

自然了,很难用这种新发现来解释已部分降解的化石垃圾DNA。但是图像中有核苷酸序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腺嘌呤-胸腺嘧啶和胞嘧啶-鸟嘌呤偶联1的特征矿物替代物。文献已经确定了替代物,只等着被明确标识。它们本质上是纳米化石,但对懂行的人而言才是这样。一旦读取出结果,它们就可能酿造出活性的相同核苷酸序列,从而与原始化石生物相匹配。理论上,人们可以再造生物本身,但实际上并不存在完整的基因组,故而这一想法只是痴人说梦。也不是没有人尝试更简单的化石有机体:有做整体研究的,也有使用DNA杂交技术把能破译的基因表达嫁接到活体模板上——这些活体大多为早期生物的后代。

几乎可以确定,这种特殊的远古海豚是淡水海豚(尽管许多都住在入海口附近,有一定的耐盐性),但根本不可能完全复原它。不过这不是史密斯要做的事。真正有趣的是找到一段和现存后代基因似乎并不匹配的基因片段,通过试管合成新基因组,把它嫁接到当代生物的基因链中,再观察这些实验动物在杂交测试和复杂环境中的行为,寻找它们功能上的差异。

如果有条件,他还会做线粒体实验。一旦成功,物种与其原始物种趋异1的具体时期便能得到更精确的界定。

也许他能在海洋哺乳生物发展图谱上为它找到具体位置,尽管上新世2早期的图谱相当纷繁复杂。

两种研究方向都需要投入大量劳动和时间,差不多得全神贯注——也就是要力求完美。他每天工作数个小时,数周如此,数月如此。有时候他也能和赛琳娜一同搭电车回家,但大多数时候不行。她在和合作者(大部分时候是马克)一起撰写最新成果。她的时间总是不固定。他工作时便顾不得想这些,所以他一刻不停地工作。但这不能解决问题,甚至算不上是好策略——它似乎让事情更糟糕了——他必须努力对抗不断增长的绝望和失落感。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了这么做。

“你觉得阿刻戎的工作怎么样?”一天上班时,他指着桌子上科尔实验室最新印出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材料问弗兰克。

“太有趣了!看起来就像我们终于过了基因这关,看到操作说明书了。”

“如果有这么个玩意儿的话。”

“必须有,不是吗?虽然我不确定科尔实验室里适应性突变的固定率的数值是不是够高。大田和木村建议上限定为10%,这和我看到的情况相符。”

史密斯点点头,心情愉悦:“他们可能只是走稳健路线。”

“那是自然,不过你得跟着数据走。”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我研究这些化石垃圾DNA有意义吗?”

“这个嘛,当然啦。为什么这么问?它当然能告诉我们些有意思的事。”

“它的进展慢得简直伤心。”

“为什么不读取一段长序列,再培育看看会得到什么呢?”

史密斯耸耸肩。他觉得对全基因组使用鸟枪法测序还是草率了些,虽然这法子肯定更高效。读取名称作“表达序列标签(EST)”的一小段单链DNA使得人类基因组中的大部分基因被迅速识别,不过还是有一些遗漏。连控制基因蛋白质编码的调控DNA序列都被忽略了,更别提只在更有意义的序列之间填充那长长的间隔的垃圾DNA了。

史密斯向弗兰克表达了这些疑惑。他一边点头赞同,一边却说:“如今的绘图已经很完整,情况自然也变了。你有这么多参考点,不可能在大序列上搞错小节点的位置。直接把你从兰德-沃特曼模型3中得到的东西插进去,然后用科尔变异完成剩下的部分,就算有大量重复也没事。你手头这些东西才重要,反正它们差不多就跟EST似的,已经没什么用了。所以你不妨一试。”

史密斯点头答应。

那天晚上,他和赛琳娜一起搭电车回家。“你觉得我用鸟枪法对试管样本进行测序的可行性怎么样?”他腼腆地问她。

“草率,”她道,“风险加倍。”

于是一种新作息表诞生了。他工作、游泳,然后搭电车回家。赛琳娜一般都不在。他们的答录机里经常有马克给她的工作留言,或是她给史密斯的留言,说她会晚一些回家。这种情况太多了,所以他有时候会和弗兰克或其他泳友一起出去吃晚饭。有一次,他们在一家海滩餐厅点了几扎啤酒。酒足饭饱之后,原本在沙滩上散步的他们,最后却跳进了浅浅的水湾,在温暖的海水里畅游。这里和泳池截然不同。他们互相撩泼水花,纵情大笑。那真是欢乐时光。

然而,那晚他回到家以后,答录机里又有一条赛琳娜给他的留言,说她和马克胡乱吃了几口,要继续写论文,她还要再晚一些才回家。

她没有开玩笑:她凌晨两点都没回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史密斯终于意识到不会有人这么晚连一个电话都不往家里打,还在外面写论文。于是这留言变了味道。

痛苦与恼怒席卷而来,汹涌澎湃。这种借口简直是把他当猴耍。他至少应该得到一次暗示——一个坦白——一个场景。随着时间流逝,他越发愤怒。接着又担心了一阵,心想她该不会是受了伤什么的。但她没有,还在外面鬼混。他突然怒不可遏了。

他从衣柜里扥出纸箱,扯开她的抽屉,把她的衣服一股脑儿堆进箱子,又把它们压成一团,这样才装得进去。然而这些衣服散发着他们共有的洗衣皂的味道,还有她的味道。嗅到这味道的他嚎啕大哭,不禁坐倒在床上,膝盖发软。如果他真这么做了,那他就再也看不到她穿衣服和脱衣服的样子。一想到这个,他就像动物一样哀嚎起来。

不过,人不是动物。他把她的东西都扔进箱子,把它们搬到前门外,扔在了那里。

她三点钟才回到家。他听到她一脚踩进纸箱,低声发出惊呼。

他猛扯开门,迈出去。

“怎么回事?”她原本还计划着解释点什么,如今却转变成了气愤。这让他越发怒火中烧。

“你清楚怎么回事。”

“什么!”

“你和马克。”

她瞪着他。

“你可算发现了,”她终于开口了,“一年前就开始了。到这时才有了你的第一反应。”她指着地上的箱子。

他扇了她一巴掌。

但他立刻蹲在她身边,扶她坐起,不住说:“我的天哪,赛琳娜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打她只是因为她的蔑视,她鄙视他没能早日察觉。“我不敢相信我……”

“滚开!”——她发疯似的一边打他一边又哭又喊——“滚开,滚开!”——她受了惊吓——“你这个杂种,你这个可怜虫。你居然,你居然敢打我!”她几乎要尖叫,不过也压低了音量,毕竟周围还有许多公寓。他双手托着她的脸。

“对不起赛琳娜,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是生气你说的话,但我知道不是,那不是……对不起。”现在他生自己气的程度赶上了生她的气——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要把她送上这样的道德制高点。摧毁他们之间纽带的是她,犯错的是她!她抽噎着——转身离开——决绝地走进了夜色。附近几扇窗户亮起了灯。史密斯站在原地,垂头丧气地盯着塞满她的美丽衣物的纸箱,右手指关节不住地突突直跳。

那樣的生活结束了。他继续独自一人住在海边公寓,继续工作,但知道怎么回事的人都躲着他。直到脸上的瘀青消失,赛琳娜才回来工作。后来她没有起诉,也没有再和他聊那天晚上的事。不过她确实搬去了马克那儿,工作时也尽可能地避开他。谁不是如此呢?偶尔,她也会来到他所在的角落,用不带情绪的声音询问一些他们分手的后续事宜。他没法正视她的眼睛,也没法没法心平气和地迎上其他同事的目光。很奇怪,一个人可以在和别人交谈时假装互相对视,但他们其实不是真的一直在看你,你也不是真的在看他们。这灵长类动物的炉火纯青的本事啊,已经在大草原上锤炼了数百万年。

他没了胃口,也没了活力。早上醒来,他想为什么要起床。然后盯着卧室空荡荡的白墙,那里曾经挂着赛琳娜发表的文章。他有时很生她的气,生气到脖颈和前额上的脉搏不舒服地咚咚直响。这能催他起床,不过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只能工作。在他工作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他打过妻子,是个家暴犯,是个大混蛋。火星社会容不下他这样的人。

羞愧,愤怒。怨恨,傀怍。也许是痛心或屈辱,也许是怨恨或懊悔。失去了爱情,毫无差别的忿恨。

他基本上不怎么再去游泳。现在他一看到女泳者就感到痛苦万分,尽管她们和往常一样友好。除了他和弗兰克,她们对实验室的事一无所知,弗兰克也没有透露一丝从前发生的事。但是说不说都没两样:他和她们断了联系。他知道自己应该多游泳,但他还是游得更少了。每次下定决心改变时,他都会去连续游两三天,然后就又放弃了。

一天黄昏,当他强迫自己进行的锻炼快要结束时——和往常一样,他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几个泳友冒着热气站在泳池里。三個最持之以恒的泳友一时兴起,计划冲完澡之后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其中一个看着他,问:“去莱可披萨?”

他摇摇头,丧气地说:“家里有汉堡。”

她们笑起来:“哎呀,来吧。汉堡还能再放一晚上。”

“来吧,安迪。”旁边泳道的弗兰克插话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

“当然可以。”女士们说。弗兰克也经常在她们的泳道游泳。

“嗯……”史密斯强打起精神,“好吧。”

他和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围着餐桌闲聊。她们似乎还微微冒着水汽,湿漉漉的头发在额头卷成一个个小绺。三位女士都很年轻。真有趣——离开泳池的她们看起来平凡又平庸:瘦削、胆小、丰满、笨拙,随便什么样子。穿上衣服之后,你根本猜不到她们其实拥有强壮的肩膀和背阔肌,身上的肌肉组织紧实又光滑。她们仿佛穿上小丑服的海豹,在舞台上摇摇摆摆向前走。

“你没事吧?”他沉默了许久,有人问他。

“哦是,有事。”他犹豫地瞟了一眼弗兰克,“我和女朋友分手了。”

“啊哈!我就知道有事!”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他们总是在游泳池里撞到对方),“你最近很反常。”

“没错。”他难过地微笑道,“这太难了。”

他永远不可能告诉她们发生了什么,弗兰克也不会。但不说这件事的话,剩下的事情也都说不通。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们察觉到了这一点,在座位上挪挪身子准备转移话题。“哦,不过,”弗兰克试图帮忙,道:“海里的鱼可不止这么一条。”

“是泳池里。”其中一个女人调笑道,用胳膊肘捅捅他。

他点点头,试图微笑。

几人对视着。其中一位向服务员要来了账单,另一位对史密斯和弗兰克说:“一起去我家吧,我们要泡个热水澡,缓解一下肌肉酸痛。”

她在一幢带院子的小房子里租了一间屋子,其他住户都不在家。他们随她穿过漆黑的房子来到院里,揭开浴缸盖,打开热水,脱掉衣服,然后钻进热气腾腾的水中。史密斯也羞赧地加入了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人们在火星的海滩上晒日光浴时总是赤身裸体。弗兰克则似乎压根没注意,他非常放松。不过他们从没有这样子在游泳池里游过泳。

他们都被热水烘得直叹气。租房子的女人进屋拿了啤酒和杯子出来。她放下啤酒箱,把杯子递给他们,这时厨房的灯光正好洒在她身上。毕竟一起在游泳池里泡了无数个小时,史密斯对她的身体非常熟悉。尽管如此,看到赤身裸体的她时,他还是惊呆了。弗兰克则对这一番景象无动于衷,从纸箱中倒了一杯啤酒。

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闲聊。其中两位是兽医;那位领队——怀过孕的那一位——她年纪稍大一些,是泳池附近一间制药实验室的化学家。那天晚上,她所在的合作社帮忙照顾孩子。史密斯看得出她们都很尊敬她,哪怕在这里也是。最近她会把宝宝带到俱乐部来,把婴儿车停放在飞溅区之外,游起泳来和往常一样强壮有力。史密斯的肌肉在热水中柔软了下去,他一边呷着啤酒一边听他们说话。

其中一位女士低头看着水中的双乳,笑道:“它们这样漂着,好像泳池的浮标。”

史密斯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怪不得女人游得比男人好。”

“只要不是太大,就不会影响流体力学。”

领头的女士透过雾蒙蒙的眼镜片往下看。她面色一团粉红,挽着头发,影影绰绰,娴静端庄。“不知道我的漂浮能力有没有因为哺乳降低。”

“但那都是母乳。”

“没错,但母乳中的水是中性密度,脂肪才能漂起来。也许没有母乳的乳房比满是母乳的更有浮力。”

“脂肪更多的漂得好,哈哈。”

“我可以做实验,用一边胸部喂他,然后下水看看——”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打断了她说的话。“会有用的!你们笑什么!”

他们却只是笑得越发厉害。弗兰克开怀大笑,看起来开心又安心。这些女性朋友信任他们。但史密斯仍然感到格格不入。他看着他们的领队:戴眼镜的粉团团的女神,宁静、朦胧,自己却浑然不觉。她是做女主角的科学家。她是第一个完整的人类。

但当他后来试图向弗兰克解释这种感觉,甚至只是描述它时,弗兰克却不以为然。“女性崇拜是极其错误的,”他警告道,“是一种分类错误。女人和男人太相似了,相似到没必要讨论差异。你知道的,男女基因几乎完全相同。就是一对荷尔蒙表达式而已,她们和你我并无分别。”

“不止一对。”

“但也没别的了。我们从一开始都是女性,对吧?所以你最好这么想:没什么能让它产生重大变化的事情。阴茎只是个超大的阴蒂。男人是女人,女人也是男人。生殖系统的两个部分,完全对等。”

史密斯盯着他。“你在开玩笑。”

“什么意思?”

“嗯——就是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男人能孕育新生命。”

“那又怎样?它发生了,但只不过是一种专门的功能。你也永远不会见到女性射精。不过我们以后又会变得一模一样,繁育相关的细节只在一小部分时间段比较重要。不,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繁育的其中一环。没有区别。”

史密斯摇了摇头,如果真能这么想就好了。但是数据会推翻这一假说:历史上95%的谋杀案都是男性犯罪。这就是区别。

他说了许多,但弗兰克并不在意。他答道,火星上的男女谋杀率趋同,而且概率低得多。这正好证明是文化制约起作用。地球人类父权制的产物和火星并不相干,一切都是后天培养而非先天形成(虽然这个二分法也有问题)。弗兰克坚持认为大自然可以证明任何你想要证明的事情。雌性鬣狗是凶残杀手,雄性倭黑猩猩和绒毛蜘蛛猴却性情温和,乐于合作。弗兰克说,这没有任何意义。什么都说明不了。

但弗兰克从来没想过要打女人的脸。

化石DNA数据集的模式越来越清晰。随机共振程序高亮标记了被保留下来的内容。

“看这儿,”一天下午,当弗兰克俯身向他道别时,史密斯指着电脑屏幕对他说道:“这是我手头亚马孙河豚的一个序列,GX304的一部分,靠近结合位点,看到了吗?”

“这么说你有雌性数据咯?”

“我不知道,但我想这信息表示我有。不过,看,看它怎么和人类基因组这部分相匹配。在希利斯8050里面……”

弗兰克走进他所在的角落,盯着屏幕。“拿垃圾DNA相比较……我不明白……”

“但这连续匹配了一百多个单位,看到了吗?它直接接入了孕酮的起始基因。”

弗兰克眯起眼睛看着屏幕。“呃,好吧。”他迅速瞥了史密斯一眼。

史密斯道:“我在想,垃圾DNA中有没有什么存在了非常久远的东西,能从现在一直追溯到人类和豚类的早期哺乳动物祖先。”

“但海豚不是我们的祖先,”弗兰克道。

“某个时期曾有个共同祖先。”

“是吗?”弗兰克直起身,“好吧,随便。我拿不准的是序列一致本身。两者是有点相似,不过,你懂的。”

“你在说什么?你没看到吗?看那儿!”

弗兰克低头瞥了他一眼,神色讶异却不置可否。看到这番神态,史密斯莫名害怕起来。

“差不多是,”弗兰克说,“只是有点。也许,你应该用杂交测试看看匹配度到底如何,或者和阿刻戎實验室复核非基因DNA里的重复部分。”

“可是它们完美匹配!连续上百对,怎么可能是巧合。”

弗兰克的态度似乎比刚才更加地说不清道不明了。他向角落边的门外瞟了一眼,最后又道:“我倒没看出有那么一致。抱歉,我就是看不出来。你看,安迪,你已经辛苦了很长时间。而且自从赛琳娜离开之后,你也很沮丧,对吧?”

史密斯点点头,感到胃部阵阵痉挛。几个月前他也确认了,弗兰克是最近这些日子里为数不多会直视他的眼睛的人。

“那个,你知道,抑郁症对大脑会产生化学影响,你知道的。有时这代表你会开始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序列,不过这不代表它们不存在。毫无疑问它们存在。但不管它们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不管它们是否不仅仅是一种类比,或者相似之处——”他低头看着史密斯,顿了顿。“你瞧,这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你应该把这个给阿莫司看,或者去阿刻戎跟老头子聊一聊。”

“嗯,嗯。谢谢,弗兰克。”

“哦,不、不,不需要。对不起,安迪。我可能什么都不该说。只不过,要知道,你已经在这上面花了太多时间。”

“是啊。”

弗兰克离开了。

有时他会趴在办公桌前进入梦乡,在梦中完成一些工作。有时他会直接睡在沙滩上,裹着大衣卧在细沙里,伴着澎湃的海浪声平静下来。工作时,他盯着屏幕上排成一列的圆点和字母,用一个又一个核苷酸构建序列图。它们大都十分清晰。两个主序列图之间的相关性很高,远远超出偶然的概率。人类的X染色体清楚地显示出一种远古水生始祖——一种海豚——的非基因DNA痕迹。人类的Y染色体则没有这些痕迹,同时和黑猩猩的匹配度也比X染色体更完整。Y染色体相当稳定。弗兰克看起来不愿意相信,但它就在那儿,就在屏幕上。但怎么可能呢?这代表什么?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它们生来就有这些特点。就在不到500万年前,黑猩猩和人类从一位共同祖先——林地猿——分离为两个不同物种。史密斯正在研究的亚河豚化石可以精确地追溯到大约510万年前。那时候,大约一半的猩猩发生性行为的原因是强奸。

一天晚上,在实验室独自完成工作后,他坐着反方向的电车去了市中心。他内心拒绝承认自己在干吗,但最后他还是站在了马克住的公寓大楼外,一条陡峭的山脊下。他沿着一条阶梯小巷走上山脊,途中正好可以直接看到马克的窗户,还有赛琳娜。她正站在厨房窗边洗碗,一边回头和别人说话。她笑着,脖颈上的肌腱在灯光下十分醒目。

史密斯走回家。走了一个小时,途中许多电车从他身边掠过。

那天夜里他辗转难眠,于是下楼来到沙滩,裹着大衣卧在那里。最后,他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午后的阳光下,一只毛茸茸、长得像黑猩猩的双足灵长类小动物正弓着背沿东非的海滩向前走。浅海区碧色的海水温暖而澄澈,海豚在海浪中游弋。这只猿猴长而强壮的手臂专为击中目标而生。它涉入浅水,快速抓住一只海豚的尾巴和背鳍。它当然可以逃脱,却没有挣扎。那是一只雌海豚。这只猿猴将她翻过来,与她交配,然后放走了她。他离开了,后来又回来寻找浅水中的海豚,并且诞育了一对双胞胎——一公一母。随后猿猴大军蜂拥而至,两只小猴都被杀了来吃。然而在离岸更远处,一只海豚又孕育了两个新生命。

史密斯被黎明唤醒。他站起身,走进浅滩,看到清澈的靛蓝色海浪中游弋的海豚。他涉入海浪中,海水只比泳池的水冷一点。拂晓时分,太阳低垂。那些海豚只比他长一点,又小又软。他和它们一起冲浪。它们在海浪中的速度比他更快,但有时又只能绕在他身边游动。一只海豚从他头顶跃过,溅起水花,又卷回他面前的波浪中。突然,又一只海豚从他身下闪过,他一时兴起,抓住它的背鳍,于是突然在波浪中加速前进起来。海浪上扬,他和海豚都裹在里面——这是他一生中最了不起的冲浪体验。他牢牢抓着背鳍,海豚和同伴鱼跃而出,转身游向大海,但他还是不愿松手。就是这个,他想。然后,他又想到人类和豚类都是依赖空气才能呼吸的生物。一起都会好起来的。

责任编辑:龙 飞

1 罗夏测验:罗夏墨迹测验因利用墨渍图版而又被称为墨渍图测验,是非常著名的人格测验,也是少有的投射型人格测试。

2 选矿过程:包括破碎和筛分、磨矿和分级。其目的主要是使有用矿物与脉石矿物,有用矿物与有用矿物分开,达到单体分离,为分选作业做准备。

3 垃圾DNA: DNA中不含编码蛋白质序列的片段。

4 欧墨尼得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

5 阿刻戎:希腊神话中五条冥河之一,意为“愁苦河”。

1 内啡肽:脑垂体分泌物,能增加创意、集中力和工作动力。

2 火卫一:火星的两颗行星之一。一日围绕火星3圈,距火星平均距离约9378公里。

1脱氧核苷酸的两种碱基,即嘌呤(腺嘌呤、鸟嘌呤)和嘧啶(胸腺嘧啶、胞嘧啶)。

1趋异是指同源生物进化成多种不同类的后代,以适应不同环境的现象。

2 上新世:距今560万到164万年前。上新世时温度降低,许多哺乳动物灭绝。

3兰德-沃特曼模型(Lander-Waterman模型):鸟枪法测序和基因组装的最基本的理论模型,它揭示了测序深度与覆盖度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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