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首诗边长大
我喜欢读诗，如果要说一首影响我一生的诗歌，那就是何其芳的《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最早读到这首诗时，我还是少年，时至今日依然觉得这首暖阳般的诗就是为我们而写。诗歌伴我一生，诗声响起，声声不息。
1
在千枝万叶的长江树上，有一枝丫叫浦里河，浦里河的源头叫天缘河，河边有一所小学，叫天缘小学。
1975年9月1日，阳光灿烂，和我的心情一样。我背上摩挲已久的书包，走进学堂。天缘河从我的家乡出发，开始它走向浦里河走向长江走向大海的河生，我从河边的小学出发，开始我的学生和河一般曲曲折折的人生……
老槐树上的破木犁敲过一遍又一遍，校园此起彼伏的读书声响过一潮又一潮。校长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校长说，我们来学一首诗《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这是从我们家乡走出去的大诗人何其芳写的。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我歌唱早晨/我歌唱希望/我歌唱那些属于未来的事物/我歌唱正在生长的力量……
跟着校长读着黑板上的诗句，那些字我们一个也不认识，每一句都像新雨后的山村，每一句都像严冬的太阳，每一句都像父母抚摸着我们脑袋时候的叮嘱和鼓励。读书声从教室响起，汇入校园，汇入天缘河谷，汇入秋天高远的天空。窗外的河谷明艳艳的，我们的心也明艳艳的……
这是我读到的第一首诗，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篇课文，这是永远刻印在我心中的校园的封面，这是我们诗生起航的地方。
2
木条窗挡不住寒风的凄厉，我们挤成一团，我们大声朗读，让声音赶走心底的寒冷。缺纸少笔，我们就在河滩上练字，在黄土上演算。
最艰辛的是那漫长崎岖的上学路。“从家门到学校”，写在纸上是六个字，走在路上是山坡—小河—乱坟沟—山坡—学校。山坡再高，脚步丈量;河滩再险，我们手拉着手蹚过。最艰难的路段就是连举着火把走的大人们也会畏惧的乱坟沟，密密的树林，长长的沟谷，恐怖的磷火，加上流传的鬼怪故事，那片乱坟沟让我们毛骨悚然。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不知谁最先大声朗诵出这句诗，给了我们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我们朗诵着诗，走过乱坟沟，阴风没有了，磷火没有了，害怕和胆怯烟消云散，饥饿和寂寞一扫而空，激荡在我们心中的只有那铿锵诗行和踏着诗歌节拍的步伐。
诗声响起，村里人说，孩子们上学了。
诗声响起，村里人说，孩子们放学了。
这是那个年代村庄的一道风景，村庄的两道钟声……
3
我是幸运的，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学校，三年后毕业回到乡村，成了那所建在浦里河边狮子包上的乡办初中的老师。
学校建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地边，坟地中常常传来狐狸的叫声，伴着冷冷的秋雨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心中不免凄凉。
所有使我像草一样颤抖过的/快乐或者好的思想/都变成声音飞到四面八方去吧/不管它像一阵微风/或者一片阳光……
诗句从心底涌起，诗的阳光一下照亮了我草一样颤抖的思想，有学生等着我上课，有作业等着我批改，有一群和当年的我一樣要靠着知识去改变命运的山里孩子等着我给他们人生的微风和阳光。
把自己的心思朗诵在一首诗里，诗声会像风一样把心思传达到要去的地方……
浦里河的前方是长江，长江的前方是大海。
从天缘河到浦里河再到长江边的这座城市，努力和奋斗圆了我的梦想。河不能停步，人生也不能停步，踏着何其芳的足迹，我用笔记录我的乡村我的城市我的长江我的三峡，记录给了我思想的高度，我成了这片土地的聆听者、记录者与歌唱者。
更为巧合的是，行至中年，组织上安排我到文创集团工作，接手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修葺何其芳故居。我们在重庆万州甘宁镇新农村三社，以“芝兰其芳”为主题，对故居进行修葺，走访他的家人，走访他的乡亲，阅览他的诗文，力图真实再现何其芳故居的原貌。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进这里，读着那些熟悉的诗句，《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生活多么广阔》……蓝天白云，广阔田园，带给我们的永远是阳光与雨露。
我们展览何其芳的著作，也展示在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家乡作家的著作，为三峡歌唱，为家乡歌唱，生生不息。我们举办各种研学活动，让学生走进这里，缅怀、诵读、写作。文学之路，生生不息。
站在长江边，高峡平湖，伟大的长江从一条江到一汪湖，江湖之变，不变的是它的辽阔，它的奔流，它的力量，它的势不可当。望着江水奔涌向前，流向大海，尽管岁月给了我年轮的痕迹，我的心依然还是少年，耳边响起的还是那阳光般的诗句：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失掉了成年的忧伤/我重新变得年轻了/我的血流得很快/对于生活我又充满了梦想/充满了渴望。
诗人何其芳，最懂我的心思。
文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三峡文艺》副主编。出版散文集《山梁上的琴声》《远方》、报告文学集《三峡报告》、小说集《阴阳乡官》等。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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