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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有玫瑰盛开(非虚构)

|来源:网友投稿

廖献红

女,壮族,广西鹿寨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柳州市第二、三届签约作家。有作品刊发《民族文学》《散文海外版》《山花》《黄河文学》《广西文学》《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著有历史人文散文集《鹿城图谱》。

这一组文字,来自脱贫攻坚现场——广西鹿寨县四十八?的小山村。

这里是广西区政府授予的革命老区。四十八?腹地,群山环抱,喀斯特地貌,像一张巨大的木耙翻仰着,天地之间耸立着数十根耙齿。连绵的耙齿之下,它们以骨骼相连的方式暗中支撑着时间、大地、村庄和人们。土地是平坦的,也是肥沃的。田塍阡陌,大小不等的沟渠将平坦的土地分割。天气好时,明晃的水流镜片一般分解那些密集沉实的绿色。在各级政府组织进行的精准扶贫攻坚战中,国家的多重保障制度相继出台,物质已基本有所保障,但精神上的贫困正在成为扶贫工作的难点:孤寡老人的孤独问题、四十岁以上男子的光棍危机、打工二代的轮回、二代留守儿童等。成了农村生活挥之不去的阴影,进而影响了当地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五花八门的精神难题,和扶贫问题纠缠在一起,极大困扰着扶贫工作。

自2016年6月起,我与五户贫困户对接,开始了帮扶工作。我在亲历这场战役中,真正理解了俄罗斯大文豪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语中所写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五户贫困户就在这四十八?里。现实所有的触角都伸向这五个家庭。面对精准扶贫的国策和2000万贫困人口脱贫的历史壮举,作为一名写作者,在扶贫工作之余,我努力以作家的思维,面对他们在这场历史变革进程中的窘迫、困惑、挣扎和诉求。当物质层面的温饱解决后,如何解决精神层面的贫瘠?我努力把所窥见的,思考的人间细节,付诸笔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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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春天。砂糖橘开出密密匝匝的小白花,花儿开得细碎,满树星星点点,并不引人注目。可是,花香却极其浓郁,田野里、山坡上全都是,几乎淹没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闻到橘子花的甜香,心情格外惬意。县里早些日子已下发通知,每个科级干部年内除自己帮扶的五户贫困户外,还要走访五十户。平日工作业务忙碌,农户白天也要下地干活,夜访,既可顾及自己的工作,也不影响农户干活。我和同事提前半小时下班,匆忙到快餐店吃了快餐,结伴直奔离县城四十多公里外的扶贫联系点——四十八?。

已是黄昏,车窗外的云彩呈现各种姿态,瑰丽多姿,像一群仙女在天空争奇斗艳,又像一个画者拿着一支神笔在随心所欲地涂抹色彩。此行,我们计划走访我对接的五户以及同事对接的五户贫困户。这次来,我还带来了一副实木金丝楠木象棋和一块特大棋盘,送给我对接的贫困户葵青山。葵青山喜欢下象棋,是在上次入户时得知的。他正与一老哥在屋里下一副残破的象棋,棋盘是塑料簿膜。当时我在心里便决定要送一副好点的给他。

五年,我不知在这个?里周旋往返了多少次,填写记录了多少次《扶贫手册》。

第一次来四十八?,我和驻村干部首先到的就是葵青山家。屋是一层半小楼,外墙没有粉刷,红砖外露,内墙抹了一层水泥灰浆。电视柜旁摆一张小方桌,纱罩下面是饭菜。一楼有两个房间,屋里整洁,可见女主人是勤俭持家之婦。葵青山见我们进屋,没有招呼,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去水壶边倒水。我以为,他要给我们倒水喝,忙不迭地说,不用麻烦,我们不渴。谁知他根本不回应,也不停住,倒水自己喝了起来。我和驻村干部面面相觑,一脸挂不住的尴尬。

尴尬归尴尬,我还得把入户该做的工作完成。我拿出了《扶贫手册》,一一了解情况,让葵青山在上面签字确认。他接过手册,帮扶措施、帮扶成效、结对帮扶,每一栏都看得认真,看得仔细。末了,他突然问了一句:签完这个名,摁完这个指印,我是不是就脱贫了?第一次接触,我不敢多说什么,末了,拍拍他的肩膀,轻轻地说,真正彻底脱贫,还得靠你们自己哦。然后,我们慌忙逃离出来。

再次来时,我听从了驻村干部意见,自掏腰包买了几十只半斤多重的小鸡送给他。这样大小的鸡,已有一定的抵抗力,成活率可达百分之百,容易养大,再喂三四个月,就可养成过年的阉鸡。可以卖,也可以自家宰杀。不可否认,这有我私心一面,是想在我到他家了解情况时讨个好脸色。

人情世故,世道人心,其实是一口大油锅。在现实的火焰上,不仅是贫困户,包括我们这些帮扶干部,同样被煎熬着,无一例外被烧烤得沸腾。对于这些时运不济的贫困人,我们伸出一把手——别说我们帮了什么,只不过是建立一种关系去见证,见证一个事实,时间如何拨开生活真相,摊开那些创伤疼痛给我们看。关于生存,关于人性。我们的伸手,与其说是为了他人,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自己。

伸手不打笑脸人。几十只小鸡,再加上逢年过节代表政府慰问送来的米油,成了扶贫干部与贫困户关系融洽的润滑剂。几次走访,慢慢熟络起来。熟悉之后,葵青山就和我讲了许多话。

葵青山,1968年生,妻子小他两岁。一女一儿先后出生于1992年和1994年。那年月,两个孩子给家里带来无尽欢乐。一对儿女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那年,夫妇俩一心想挣些钱,盖一栋两层小楼。于是便将孩子留在村里给老母亲带,到广东打工了。这是一个普通的,有愿景的农村家庭。然而,这种平常、安稳的日子并未维持多久,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灾祸,直接影响整个家庭的走向。

一切变故缘于2000年冬天的一次意外。千禧之年,三十二岁的葵青山在深圳做工的建筑工地上,从脚手架上跌了下来,昏迷十多天后才清醒,当地医院诊断,右腿骨折,需手术截肢。自此,他右脚从膝盖往下的裤管是空荡荡的。截肢后,在深圳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回乡在土里刨食。

“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呀?”起初,葵家女人万分揪心痛苦。婆婆体弱、娃娃年幼、丈夫成了残疾,她是家里的唯一劳力,事无大小,扛起这个家的只有她一人。葵家女人,这个山村女汉子,硬生生地将家支撑下来。转眼近十多年过去了,五千多个日日夜夜,一天天地挨,她觉得总会挨出希望。

一对儿女已拉扯大了。葵家境况,按理说随着儿女长大,自食其力,甚至可以反哺家庭了。然而,早些年家庭变故,夫妇俩对儿女的家庭教育及学业教育有心无力。随着生存的压力变为现实,儿女不可避免要重复父辈的命运,开启打工二代的生涯。这样,结婚、生子、制造留守儿童,就成为了事实上的轮回。女儿早早外出打工,跟了外县一男子结婚,已有两个小孩。如今顾自己的生活都还紧巴巴的。儿子也外出广东打工。毕竟,与父辈比较起来,年轻人在外打工,不可能像他们那样严苛节约。二十出头的年龄,和城里的年轻人一样,葵青山儿子迷恋各类智能手机和电子产品,还有一些时尚的行头,打工得来的收入,全都变成了容易淘汰的电子产品和时尚衣物。光是这笔开销,就足够家里开支大半年。父母苦口婆心教育,要节约,要持家,要攒钱,没用。讲得多了,过年都不愿回来。葵青山向我诉苦,他也曾经考虑过,让儿子在附近的镇上或者县城,找个事做,或者开个店,但不是没有成本,就是没有过硬技术,始终难以做成。客观而言,农村自身的生产已难以形成良性循环,更多时候,获取基本的日常开销,还是不得不以肢解完整的家庭结构为代价。

按政策,葵青山因家里有人外出务工,不符合纳入低保,现有的三级残疾证,也不符合领取残疾补贴。精准扶贫未启动前,他曾多次到村委表达诉求未果,这是他对干部抵触、不友好的最直接原因。再加上他常年卧病在家,与外面缺乏交流,言辞冷淡在所难免。

我在他家厨房角落里,看到一堆农具,数了数,十二种,铁磙铁叉铁镰,锄头刮子,还有小金牛,等等。我试了试,只有锄头刮子能顺利拿起来,其他搬动起来很困难。可以想象,一个女人,挥动这些农具在田间地头时,该有怎样的力气。前些年,家里五张嘴,基本就靠她使用这些农具,在土里刨食得以维持。

是啊,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为了过上有尊严的日子,在生活的夹缝里卑微地挣扎。葵青山因意外坠入困顿。天灾人祸带来的身体重度残疾,要想翻过“命运”沟坎而不留下的后遗症,又谈何容易?

在我与这个家庭对接的日子里,总算化解了一些误会和敌意。我们成了熟悉的朋友。前两年,葵老太太仙逝,我得知后及时奉上奠仪。又帮跑了县残联请求扶持,葵青山终于免费安上了假肢,行动方便一些,可以帮衬家里农事。如今,他每年有一笔党员扶残资金,还得到了C等低保救助。夫妻两人参加健康扶贫,包括财政代缴城乡居民医保,享受大病治疗报销、免费健康体检、签约了家庭医生,产业扶持等。这次,我给葵青山送来一副象棋,不再是图他的好脸色,当然更不是我的虚情假意。我是真心希望这副象棋能给他带来乐趣,对抗漫漫长夜的孤独。扶贫工作,无论是自愿与否,一旦深入这个“场”的内核,没有谁能够敷衍。

我们来到葵青山家。他正拉锅煮饭,远远地和我打招呼。前两年愁成苦瓜的脸上,如今乐出一脸桃花。我把棋盘交给他后,急着要往下一家走,他拉着我说,煮夜饭了,吃过再走吧。我边说边钻进车,还有任务呢。车开走很远了,我从后视镜中还看到,他捧着棋盘盯着远去的车子,车轮卷起的树叶在他面前飞舞着。

我猛然觉得,我们为之牵肠挂肚,为之悲喜交加,我们无奈悲鸣,归根结底都是为取自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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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人祸带来的窘困,似乎更能诠释命运的不确定性,而命运可能是人性人心的最佳检测器——那一刻的挣扎,总是浮在生存线上,然后成为了定局。我帮扶的贫困户中,有像葵青山这样因“灾祸”导致身体残疾的窘困,也有因“灾祸”导致心理障碍的,人生从此走向低谷。

乐喜顺,大家都叫他顺子。他爸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希望他的人生充满喜乐和安顺。可是在顺子二十七岁那年,他不幸接受了命运的检测。

顺子的父亲早年去世,母亲随他一起生活。他排行老小,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已成家,分户另过。姐姐已出嫁。母亲守着还没成家的小儿子,帮衬农事,操持家务。家里种有五亩多的砂糖橘,三亩多的甘蔗,三亩水稻,还养有一头母牛,生了一头牛崽。

我第一次入户,顺子刚好在家。他理着平头,身材墩实,肌肤黝黑,浑身力气。凭他这样一副好身板,但凡想踏实过日子的农家女子,都可以作为终身依靠。顺子娘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腰身硬朗,精神矍铄,整个人干净而清明。顺子和他娘对我们非常客气,端出板凳让我们在院子坐。娘俩的笑容就像这些花儿一样灿烂。

深山农户的院落,出现这样一个“百花园”,令我很意外,当时就闪出苏东坡老人家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诗句,想想,这家贫困户该是多么看重灵魂之重啊。沿着院墙扫视,我数了数花盆,大大小小三十多盆。有玫瑰、月季、太阳花、仙人掌、兰花草、芦荟、美人蕉、紫薇……还有我叫不上名的。最显眼的要数玫瑰,枝干上,老刺坚硬,新刺正在萌发。花盆全是变废为宝的烂盆、烂桶、烂缸、烂碗。花儿五彩缤纷,红的、白的、粉的、黄的夹杂。虽是零零乱乱的摆放在院子一角,但是经过精心护理了的,看上去,十足一个小花园。蜜蜂嘤嗡,似乎叫醒了沉寂于时光中的旧物和往事。往昔与现时,有了一条幽暗的通道,走出了光鲜亮丽。

順子看上去精神、健壮,出现在贫困户的名单中,我想,必有悲伤隐匿于这个家庭的暗处。后来了解到的,与我的猜想基本相符:顺子患有慢性病,需长期服药。

大概十年前,顺子在广东开关厂做流水线工人。同车间的有一个女孩,是河北的。身在异乡,两颗年轻的心彼此暗生好感。有一年多的时间,顺子与女孩下班后常在一起,去食堂打了饭,凑在一起吃,然后去散步,去看电影,逛街什么的。他们成了恋人。每次出去的开销,都是顺子主动付钱。顺子想好了,即将到来的国庆,他就将女友带回去见家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这天,正准备放假,顺子当班打扫完车间,刚从厂里出来,在回宿舍的小巷子里,莫名其妙地挨了三四个小混混一顿打,他赤手空拳反抗了一阵,快被打晕时,突然看到矮墙上有几个花盆,一盆玫瑰正开得娇艳欲滴。他求救一般扑了过去,抱住一盆玫瑰,他便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还没来得及将花盆砸向殴打他的小混混,小混混害怕了,撒腿就跑。顺子这条命,侥幸留下了。他将花盆重新放回原处。

昏昏沉沉之中,顺子在墙角下躺了大约半小时,浑身是血,多处软组织受伤,偶尔有人经过,但夜幕漆黑,他们全然看不见他。后来,他慢慢爬起,找到了手机拨了120,才得以送到医院救治。谢天谢地,没有伤到要害处。在医院里,他不断给女友发信息,女友始终没有露面,也没回复。一周后出院,发现女友辞工了,手机号码竟成了空号。顺子的意识和心理彻底崩溃了,不出几日竟处于疯傻状态。这天傍晚,他在厂房门口突然抱住一个陌生女孩又亲又哭,吓得女孩大呼救命。很快,保安围了上来,将顺子反手控制在地上。他又一次受到惊吓,哇哇地大哭大闹。后经医生诊断,顺子患上了“花痴”。

哥哥接到厂里的电话,到广东将顺子接回家。回到家后的顺子,从此沉默寡言。

顺子在广东的遭遇,让全家人如坠冰窖,碾碎了母亲的希望,也波及他的兄姐。尤其是哥哥一家,原本经济基础就相当脆弱,哥哥照顾弟弟多了,嫂子有意见。娘看在眼里,召开了家庭会议,主动提出,顺子与哥哥分家过。她心里明白,小儿子都这样了,大儿子不能再没有老婆。她太清楚自己两个儿子的脾性了。他们都有一个共性,懦弱,意志薄弱,是那种沉湎内伤、自残且又极度孤独的人。好在,嫁到外县的姐姐家境殷实,开了家大型超市。她心疼小弟,借给娘家一笔钱,再加上危房改造补贴的钱,顺子盖了现居的这栋两层小楼。全家人都明白,姐姐借给顺子的钱,也就是水瓢挂数的了。

顺子的皮肉之伤很快治好了,但心灵上的伤,却长久伴随着他。没有任何人有力量去申诉这场悲剧的真相,而是任由命运安排,以最残忍的方式作用到这个普通的农家。是啊,种种无声悲剧的最后,总是通过各种方式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存,唯有认命,才能平复内心的波澜和伤痕。蛰居?里,生计窘穷、局促,就是找人倾诉你如何穷困,心里如何难受,都没人理你。唯有到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在娘的带领下,顺子种下五亩砂糖橘、三亩甘蔗、三亩水稻。每日除草、施肥、打虫、剥叶、抹芽、剪枝条,娘俩侍弄下来也是累得够呛。白天累了,晚上躺下就睡着,胡思乱想反而少了。

我在顺子家里看到一张他在广东厂里的工作牌。那上面是一张年轻的脸,青涩的表情,有点愣,眯缝的眼,蒙上了一种初到广东的兴奋和憧憬,笑得露出了牙,憨得敞亮。出事后,他回家养病务农,换了个人似的。刚回来不久,他发过一次病,在村口盯着一个刚从学校放假回来的高中女生,影子一样跟着,黏着,不移开,半张着嘴,呼出热气。这举动是失控的,无礼的。后被女孩家人发现喝退了他。此后,村里有女孩的人家防他像防贼一样。

从此,顺子娘对儿子的照看更是不离左右。只要听谁说某样植物的汁、茎、花、叶、果可以治这病,顺子娘很快就会找来苗、或剪来枝条,种上一盆。还有那盆玫瑰,顺子在广东,被打得快要死时,是那盆玫瑰喝退了小混混。哦,原来院子里的百花园是这样来的。顿时,我觉得这些花花草草,渗透着宗教的气味,让这娘俩在踩着季节耕耘农事的同时,又倚仗神明庇佑,认定了这是安生和乐业的场域。怪不得,我见顺子盯着那盆玫瑰,眼神是那样的柔软。这是一段长久、执着、近乎深情的凝望。

几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再加上中药调理,顺子这些年不再发病了。是的,唯有在体力劳动中,他才是一个正常青年。我内心祈祷,流逝的时间能停止下来,停止在这样的时刻,并做好模板,在顺子身上批发多多的。

如今,顺子家果园已挂果,种的甘蔗长势好,谷子能保证娘俩的口粮还有盈余。可是,填饱肚皮是多低端的事情啊。我曾小心翼翼地向顺子娘提过建议,尽快给顺子找一个老婆回来。只要顾家、脑子正常,哪怕肢体有残疾,也没关系。顺子娘长长叹了口气,说,我早就托媒人了,只要和顺子心意相通,是女人就行,可就是难啊。我已是黄泥埋到脖颈的人,我不能陪他到老,家里没有一个女人,难啊……

是啊,顺子娘俩的生活,在精准扶贫后,有医疗保险、大病救助、农业产业补助,还有顺子娘每月领取的基础养老补贴等,已达到“两不愁三保障”。但“寻找失联女友,弄清被殴打因由”这个心病一直困扰他。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记忆仍然陷在自己被殴打住院、女友失联的那些日子里,思维时不时出现跳闸,活在自我的黑暗里,唯有心病医好了,才意味着真正的脱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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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帮扶的另一户对象田满堂,与顺子的性格、情路截然不同。

田满堂,1958年5月出生。除了文化少外,心智一切都很正常。早年,因家里贫穷,婚事高不成低不就,一拖再拖,很快就过了年龄。2014年七月半刚过不久,与他相依为命的老母亲过完八十岁生日,或许得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这位自小在大户人家当丫鬟的老母亲,与村里的其他老太太明显不同。转眼又到中秋,天气渐凉。蛐蛐的叫声也开始有了几分催、催、催的意味。她将儿子田满堂叫到跟前,执意让儿子背着自己到田家祖坟地。田满堂顺了母亲的意,将她背了上山。老太太让田满堂跪下,磕头,上香。她指着一处坟丘说,看到了吧,这是你阿公的坟。旁边的是你叔公的,你叔公膝下无子,从另外一个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过来,埋在他的脚下。我死后埋在你爸的左手边。等你也老死了,按族规是埋在你爸的脚下,我现在操心啊,你的脚下没有人来接,恁子是好?老太太一番话,让浪荡不羁的田满堂放声大哭了一阵。这个五尺男儿,活到五十多岁了,现在才明白,后继有人,不是生有人,而是死后脚下埋有人。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他若不娶妻生子,老母亲必定死不瞑目啊。眼见她时日不多,孝順孝顺,顺了父母的意,才能称得上孝。田满堂非常清楚这点。

2015年春节刚过,五十七岁的田满堂终于娶回了一房亲。娘家不要一分彩礼,便将女儿嫁过来。阿梅,1988年出生,年纪比田满堂小整整三十岁,虽然有点痴傻,却身体健硕。田老太非常满意,相信定能为田家续后。老母亲作主,很快就把婚事定了下来。田满堂带着女子到县城扯结婚证。领得红本本出门时,恰巧遇到一家影楼在街上做宣传,一元钱拍婚纱照,免费化妆,穿两套礼服拍四张照片。如想要照片,再花钱买。

田满堂想,反正才花一块钱,等于白照。于是牵着新婚妻子的手,走进了影楼。化妆,试穿礼服。痴傻的女子,在走进照相馆时却十分安静,任凭影楼的工作人员装扮。果然,到底是青春,不管肚里墨水多少,痴傻还是聪明,化好妆、换上婚纱,表面上是鲜亮的。水灵,娇艳,简直换了一个人。当满屋灯光哗的一下亮了起来,当高楼大厦、鲜花喷泉之类的他们从未见过的华丽布景,把这一对男女包围时,他们甚至来不及惊叹,照相已经开始了。在摄影师的指挥下,这一男一女努力摆着造型。同时,睁大眼睛向前方看去。

灯光哗地灭掉,这隆重的事件也就结束了。摄影师将照片导入电脑,让他们看电脑中的自己,新娘穿上婚纱,化了浓妆,在影棚的灯光下,妩媚,小鸟依人般地依偎新郎。新郎穿西装系领带,绅士般挽着新娘的手。体面,高兴,开心。田满堂想着阿梅家一分彩礼都没有开口要,晒一张婚纱照,也算另一种形式弥补阿梅吧。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掏了四百元钱,晒了一幅21寸的婚纱照,要求装上木质金色相框。

半个月后,田满堂到县城取回婚纱照,挂在堂屋右墙上。我第一次来,看到这样一户穷家陋屋挂着这样一张奢华婚纱照,觉得很意外。阿梅洁白的婚纱,年轻活泼的眉眼,浅笑出的酒窝,一下子冲破了这屋子里的陈旧和匮乏。可以说,这照片在他们彼此暗淡的一生中,也许是仅有的一次出彩机会。

2016年2月,阿梅如愿给田家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奶水又特别多,一下子,田满堂感觉到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阳光的,什么都是有收获的。田老太看到唯一的儿子老年得子,总算有了后,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卧床将近三年的她走完了八十二年的艰难人生。多个熟悉田满堂家境的人,加上他本人,跟我说起的这些细节,竟与现在电视上的各类民国家族神剧一样有着惊人的相似。我没见过田老太。但我能想像到她面临生命终点之时的坦然和冷静。我倒觉得,但凡将传宗接代看得如此之重的人,他的人生就会抹上一种梦里繁华、身世飘零的宿命感。

起初,我对这样一对老夫少妻的前景并不看好,总觉得疯疯傻傻的阿梅和母亲这一沉重的责任,同时放在她身上,显得尴尬而又刺眼。田满堂告诉我,阿梅在家开始学着缝缝补补,做点家务活了。我再次来时,把自己一些压箱底的衣服送给她,她很喜欢。我还发现她喜欢看厅堂挂着的那张婚纱照。我猜想,时而清醒的她,愿意留在这个男人身边,这张婚纱照肯定有功劳。

我终究是忍不住好奇,一直想探寻这个疯傻女人的来路。几经打探,得知她的原生家庭有着一个长长的阴影,极为不幸。

阿梅在六岁那年,误食了墙脚长出的毒蘑菇,小命抢救过来了,人却变成了疯疯癫癫,上不了学。

又一个家庭的累赘啊。拉拉扯扯长到二十来岁,这不,她爸爸听说邻镇有人要娶亲,便成了这桩婚事。

精准扶贫政策实施后,田满堂一家三口都符合低保兜底对象,每月每人可领取低保金。2018年5月,田满堂年满六十周岁,每月可领取基础养老金。这样加起来,一家三口已达到了“两不愁三保障”。

去年,六十一岁的田满堂,一人上山开辟了个果园,种了六亩三华李。我去给他的李子园拍照,帮他申请产业补助时,他在前面带路,一边爬山,一边说,没做点恁子得,娃崽一路大了,要吃要喝要上学呢。明年九月份就要上幼儿园了,你看能不能在镇上帮我联系一家好点的幼儿园,我还打算买一架电摩托,专门接送儿子上下学。我看到了一种脱贫的强烈愿望和智慧,又发现了一种谋求好生活的勇气和精神。

人就活着一个心,有了希望,就會心生精神,人有了精神,是不会扶不起来的。毕竟,追求过好日子,也是为人的一个本能。这就是我们扶贫常说的“内生动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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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接的另一户贫困户,户主高有才,生于1959年5月。家庭成员只有一个弟弟高有根,生于1969年10月。我向村干部要过一组数据,全村四十岁以上农村男性的未婚比例在8%以上,这兄弟俩占了两个名额。

第一次见到高有才,健壮、精明、善谈,有农民式的狡黠,让人明显感觉到他干活还是个好把式,可怎么就光棍到老了呢?是穷,是懒,还是有其他原因。弟弟高有根,患脑膜炎后遗症,是个弱智,在哥哥的照料下,衣服也穿得干净整洁,不细看,是看不出他智商低下的。我问他什么,都是他哥哥在一旁帮回答,他才有所反应。在哥哥的带领示范下,能做些田里地里屋里的基本活路。弟弟喊哥哥,喊得不利索,缓缓地,轻轻地,甚至还有些结巴。加上口音有些夹壮话,吐出的g和k不分,喊哥,喊成可。

那年,哥哥二十岁,弟弟十岁,娘患了一场大病,临死前,一直不肯落气,要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定答应,替爹娘照顾好弟弟。答应不答应,都在一念之间,容不了多想,哥哥不由得不答应。哥哥点了头,落下了泪,娘紧紧地抓住两个儿子的手,笑了,两眼一闭,不再留下牵挂。

兄弟俩在忙乱、悲伤、空落中按乡村习俗给娘办好了丧事。高有才知道,娘没有了,父亲早就去世,他是弟弟的哥哥,更是弟弟的爹和娘。

高有才三十岁那年,经人介绍,娶回了一房亲。可女人嫁过来半年后,孩子还没有怀上,就开始嫌弃弱智的弟弟了,说弟弟已年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了,要让弟弟分家另过。

又一天,女人在饭桌看到弟弟的筷子老是伸向那碗红烧肉,她用筷子拍了拍弟弟的筷子。弟弟惊得手一抖,碗掉在地上,碎了。女人又说出自己的想法。高有才啪的一声,把碗筷掷在桌上,气愤地质问:“你讲什么?分家?除非我死了。”随后,夫妻俩吵架升级,高有才挥起手,给女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个耳光,将女人打跑了。倒是脑瘫的弟弟,全然不知他至亲的哥哥在经受着什么,他拍着手,说“碎了好,跑了好”。女人厌恶地丢下一句话:神经病!扯上两件换洗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跑了。这一跑,再也没有回来过。

高有才重新回到自己的穷愁与孤寡,且还对它们视若不见。在九十年代初期,也有媒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女子一律嫌弃他带着这么一个“拖卡”。高有才在不顺意时,他也会对着女人离去的方向,骂着粗口:“我就不信,没有女人,就活不下去了?”

时光催人老。精准扶贫启动后,像高有才这样的人家,符合低保兜底对象。2019年5月,高有才年满六十周岁了,享受到了政府基础养老补贴。人的年纪一旦大起来,肩上的担子会变轻。家里也无多少家务,田里也无需多少劳作,也不知从哪时开始,他爱到村头小商店搓麻将。这几年,他家里养了两头母牛,每天由弟弟放。他自己倒好,悠哉乐哉,偶尔到镇上打一些小工,剩下时间就是搓麻将,一角两角,五角一块,都是小赌,输赢不大,图的就是快乐消遣。

有好几次,我入户作登记,照相、签字、摁手印都要去麻将桌旁找他。见到我们来时,牌友们就笑他,快回家照相签字吧,要不,你的低保,哼,小心点哦。高有才这才嘿嘿地笑着,丢下最后一张牌,结了账,拿起那个不离左右的塑料大水杯。碎茶叶被冲过十几回合了,要回家时,他还要蹭主家一杯水走,茶叶又一次被开水烫得四下逃窜,拼命翻滚,最后没有力气,就慢慢沉下来,像足我们小时候玩的小蝌蚪,瓶底含着颗颗杂质。他拎着这一壶“小蝌蚪”,领着我往他家走,回去取《扶贫手册》。

尽管他在牌桌前,总是喜欢揭别人的丑,吹自己的牛,言语刻薄,嗓门粗鲁。但一回到家,面对弟弟,他立马和颜悦色:弟,可以煮饭了;弟,到屋后摘把苦麻菜切碎喂鸭子;弟,今天牛都吃饱了没……都六十的人了,称呼五十岁的弟弟还这样绵软。我自小听惯了父亲对母亲,还有我们兄妹讲话粗声粗气的,对这样的话语,我是敏感的,就为着这人世间丁点儿的温情。对,就这很平常的话,很平常的事,我的心也会突然一软,像融化掉了一样。我把脸转过去,眼里竟然有泪花。

又一轮产业扶持申报工作开始。这天,我接到高有才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一改低沉,换成了轻快和笑意:“母牛下牛崽了,帮我补申报产业扶持哦。”透过电波,我能感受到他脸上的褶皱犹如沟沟坎坎,而每一条沟沟坎坎里堆满了笑容。农民之间的比富更直接,他们谁家有几斗粮大家心里清清楚楚,完全做不了假。高有才的自信和满足都来源于那两头母牛给他带来的财富。

恰好那些天,工作特繁忙,没有及时下村,想着反正材料上交时限未到,所以就拖了下来。这天傍晚就要下班,又接到高有才的电话,我以为,他催我尽快去帮他母牛和牛崽拍照。电话一接通,我便说:“放心,我记得的,过两天我就去你那,帮你和你的牛崽拍照。”我还想继续和他开玩笑,要不要我给你的牛崽取个名字呀?

我这边笑答欢快,高有才却带着哭腔说:“我弟,他没得了。”

“什么?”我在这边吼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我弟,他从房顶跌下来,死了。”

我怔住了,问,怎么回事?那头说,电话讲不清楚,你现在有空不,过来一下。

我知道,政府已为每个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买了意外伤害险,他弟弟是残疾人,还买了残疾人保险。这属于意外,可申请保险公司理赔。我赶忙驱车直奔四十八?。到高有才的家时,派出所的警车早已到,正在现场取证,让这个哥哥签名。只见他手颤抖,哭哭啼啼的。他弟弟被一床旧床单盖住,还躺在那里,等候殡仪馆的车拉走。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高有才上大屋顶捡瓦,完工后,那只不离左右,灌满像蝌蚪泥浆水的塑料大茶杯遗忘在屋顶。中午做饭时,怎么也想不起扔在哪里,在屋里四处找。弟弟放牛回来,眼尖,发现哥哥的大茶杯搁在屋顶上,不声不响爬上去,结果刚拿到茶杯,不小心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头先着地,脑浆四溅,当场身亡。高有才听到响声,从屋内奔了出来,一看傻了眼,弟弟手里拿着他的茶杯,四仰八叉,地上一摊血。他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扑了过去大喊,弟,你這是做什么呀?弟呀……他的喊声惊动了四邻,大家纷纷赶过来,有人打了120急救,有人打了110报警。救护车、警车都呼啸着从镇上开了过来,无奈,回天乏术。后经人提醒,才打电话给我这个帮扶人。

埋了弟弟后,我协助他和保险公司交涉。各种调查取证后,繁琐漫长的理赔程序走到后期,当得知弟弟的意外保险赔偿款有近十万元时,这位视财如命的农民汉子高兴不起来。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他不想要钱了,他要弟弟活着,他没有把弟弟照顾好,无颜到“那边”见老母亲。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天,又到扶贫日,我来到高有才家。他已不去小商店打麻将了,接下弟弟的牛鞭。我到来时,他刚放牛回来,捧着一碗粥在廊檐下喝。见到我,问,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我笑答不用了。他正起身进屋拿《扶贫手册》给我签字时,一阵猫叫声传来。他不耐烦地说,叫,叫,叫,叫个鬼呀!他放下碗,走到邻居窗户旁,一只母猫望着他,又叫,并没有逃开。高有才把脸凑到窗户前面,屋内小猫竟然也在叫。好几只挤在屋角的烂棉絮里,看不清楚头和脸。

高有才大声说,还没死啊。邻居家的猫,刚下了四个猫崽。前两天邻居去城里护理住院的老母亲,把门窗关严实了,结果把母猫关在外面。母猫进不了屋,整日整夜在窗外叫。猫崽没有奶吃,整日整夜地在里面叫。高有才已听了两天两夜,听得心烦,看了看母猫,又将手罩在眼前凑到窗玻璃看里屋的猫崽。他在院子的矮墙上拿起一块砖头,往窗户上一砸,玻璃碎了一地,母猫吓得逃到一边,没几秒,立刻冲了进去。

填完手册,我从高有才家中走出。在转弯角处,平日里不太注意的两棵椿芽树,好像突然站立在我面前。兄弟般地并排而立,互相照应着。我抬头仰望,高大的树干,枝叶稀疏,却散发出阵阵清香。

返回县城的车上,破碎的月光蹿进车内,已是深秋了,入冬的寒厉和空寂开始肆虐。路两旁落叶萧萧,好像所有的树木都恐惧着,在夜色中瑟瑟发抖。我脑子里不断闪腾着高有才和他弟弟的身影,还有母猫的叫声。

5

这些年来,农村老人自杀的社会新闻常出现在媒体上。选择自杀的老人,大多六七十岁,生病了不愿拖累儿女。这次听到的,很震惊,唏嘘不已,因为自杀的老人,是我对接的贫困户覃经生的老伴。

户主覃经生,1943年8月出生。户口本上显示,老伴韦金妹,1938年9月出生,长他五岁。夫妇俩育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儿子入赘邻村一寡妇门上,很少回来。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他和老伴随小儿子生活,有两个孙子。大孙子就读县实验中学,小孙子刚上小学一年级。儿子媳妇俩在家大力发展生产,家庭和睦。精准扶贫启动后,获得了小额贴息贷款,发展生产的积极性更是高涨。小夫妻种有五亩砂糖橘,二十二亩甘蔗。去年甘蔗收获五十多吨,仅此一项收入三万多元。这个三代同堂的农村家庭,应是中国农村健康家庭的标配。倘若,全国所有的贫困户都是这样,那该多好啊。2017年年底,精准扶贫验收后,将覃经生家列为已脱贫户。按扶贫政策要求,已脱贫的,还需再跟踪两年。我觉得他家美好的未来,已从规划走到现实。

覃经生,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有文化,从他在扶贫手册上签字时的姿式和字迹可看出。他曾经是一名乡村电影放映员,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有很多次来访,他都给我讲那段游走各村各屯放露天电影的日子。这个平淡无奇的山村农民,借着电影的光辉,一度耀眼夺目。随着乡村电影的终结,他的生命亦变得黯淡无光。一个时代结束了,混杂在其中的历史记忆、文化氛围和生活气息亦随之变得僵滞而呆顿。但在覃经生这里,仍是鲜活的。

覃经生已七十多了,身板硬朗,声音如洪钟。每天抽着大黄卷烟,力所能及地帮小儿子料理一些农活。看看牛,给屋背的菜园施施农家肥、拔拔草。园子里种的菜,随时都能保证全家供给。我入户填手册时,他常摘鲜嫩的柳叶菜花、上海青、莴笋送给我。我一再婉拒,他就硬塞,说,农家种的,不值什么钱,拿了也不会犯法嘛。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我只好笑呵呵地拿走了。再来时,偶尔也会提一些牛奶和五花肉进门。

长他五岁的老伴,个子矮小,皮肤黝黑,身体明显比他弱许多,背弯得像一座拱桥,走路时下巴都差不多挨到膝盖。见我来了,她颤颤微微地从厨房搬一张草墩子给我坐,说坐这个软和一些。这时,覃经生就会笑呵呵地说,老婆子,人家干部才不坐你这个烂草墩呢,你以为还是你以前去看电影嘛。边说边进堂屋拉出一张木椅,放到我身旁。我也笑呵呵地坐到草墩上。老婆子见我坐到草墩上,幽幽地说,以前去晒坪看他放电影,我总是搂着这种草墩去,好坐。这时我才把覃经生与电影放映员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两个老人的话语,就像这个草墩子一样软侬,熨帖,拂过耳畔。电影放映员常常把老婆子当成小老孩一样调侃。老小老小嘛。

2017年入冬后,覃经生小儿子在另外一块自留地新建了两层楼房,春节前搬离了祖屋。我不知是两个老人不愿去,还是儿子媳妇没主动接走他们。儿子儿媳孙子搬离后,两个老人一直独居老屋。我原本看到的“中国农村健康家庭的标配”被肢解了。

正如前文所说,扶贫干部的帮扶,说到底,是与贫困户建立一种关系,去见证,见证一个个事实,时间如何拨开生活的真相,摊开了那些创伤和疼痛。

覃家的创伤疼痛,就在2018年春季摊开了。

2018年春,老婆子因一场感冒病重起来,老伴覃经生用电三轮车拉她到镇上医院打了两天吊针,有所好转后,运了回来。可回来几天后,老婆子的病情又严重起来,痛,哪里都痛,全身都痛,却再也不愿去医院了。从此卧床。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如果不及时打扫,里面的环境可想而知。服侍在床头的,只有覃经生一人。他能保证一日三餐,但卫生就顾不得了。

老婆子从此一直就待在那个黑且异味浓重的小房。她半夜醒了,盼天亮;天亮了,又盼天黑。其实天亮和天黑没有区别,日子安静得长了毛。

住在村尾的小儿子,偶尔来看看,谁知没进门,一股刺鼻的臭味袭来,小儿子用手捂上嘴,把东西放下匆匆离去。小儿媳看都不来看一眼。而在邻村入赘的大儿子大儿媳,偶尔回来看一看,也是把东西放下就回去。

这天早上,覃经生感到头晕乏力,自己驾着电三轮到镇上医院拿药,谁知到了医院,医生却开了住院的单子。他想,打完三瓶吊针就赶回来。早上出门时,已将一碗肉粥盛在保温饭盒里,放在老伴的床头,还有一杯水,已交待她饿了就自己吃。老婆子哼哼哈哈答应着,问,你几时回来?覃经生说,拿了药就回,很快的。

老婆子躺在床上,动一下,全身就痛,但神志仍清醒。她在半睡和半醒之间切换了几个来回,还不见老伴。窗外的艳阳变成了落日,饱满而缓慢地往山那边坠去。也不知老婆子做出怎样的思想斗争,在不及人高的窗户上,她搭起一根绳,挎住头,蜷起腿将自己活活吊死了。

覃经生打完针心急火燎地赶回家,一看,傻了眼,当即跪在地上,大哭说,老婆子,你这是怎么啦?当即昏了过去。待醒来时,他赶忙给小儿子、大儿子打电话。

晚上,我接到覃经生小儿子电话,得知老人自杀的大概过程,心潮起伏,胸中蓦地飞来一块石头似的,撞得我胸口又痛又疼。

老伴走了后,覃经生沉默寡言了。他整日守在老屋里,各种疾病也开始袭来。他的生命也是这样接近尾声的。没有什么可抱怨,对自己的儿女们。他们各有各的忙碌。儿女们的儿女都还小,都还在上学,是用钱的时候。他能理解。

我再来时,他的背佝偻了许多,缓缓地从屋子里拿出《扶贫手册》递给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他不再抽烟,也不看我抄抄写写。他把自己所有的余光都含在眼里,望着他前面的虚空。对,前面的他,就是虚空。我想在这虚空中,填充一些往事,主动提起他以前放电影的事,问,覃叔,你还记得,你放过的电影,哪一部仗打得最激烈?死的敌人最多,放的场次最多?他表情依然寡淡,连连摆手说,记不住了,记不住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啦……有什么用啊,不少人在年轻时比我还更是条英雄好汉,人模人样,毛主席还不伟大?最终他还不是得走?是我们看不见的那双大手,夺走了一个人的豪气,天地日月才是永久的,它才是这个世界上的主人。

听听,这不是文学语言,是从眼前这位山?里的农民老汉的口里说出。我不由得感慨万千。

填完《扶贫手册》,我还想找些话说,但都觉得不合适。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任何话语都不配。这寂寥的山村,沉默的人世,回忆,会让人更加沉默。

2020年春,新冠病毒肆虐,有好几个月不能进村,我曾打过几次电话问候覃经生。这天傍晚,我接到驻村干部的微信,他告诉我,覃经生去世了。他还特地强调,县防控办有文件规定,疫情期间,不给聚众,白事小范围办,红事推迟办,你就不用来了……

覃经生在儿子儿媳的操持下,浮皮潦草地上了山,走完了他77年的人生旅程。

不久后,乡镇扶贫办在扶贫群里发通知,贫困户家中有人口增减的,上传相关证明材料后,在扶贫系统APP上修改。

这天,吃过晚饭,我坐在自家的沙发上,用手机将户主覃经生的所有资料,一一改成了他小儿子的名字。

6

填完所有资料,我来到阳台,立夏,月光清淡,挂在天幕,挥洒清凉之光。我想起关于立夏最好的诗句是“残红清爽春天去,树密林深夏木生”。立夏开始,天气转热。影响农业收成,天气是最重要的因素。南方本來就多雨,在春夏两季,往往头天还是阳光明媚,第二天就有可能大雨倾盆,就有可能把整整一年的收获和期待冲刷得干干净净。但愿,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我仰着头,朝月亮看去,它已褪掉黄毛,晶莹圆润,如水般流到地上,清洗人间的热潮。这是一个晴朗透彻的夜晚,漆黑深邃的天空,向人们展露它无穷高远的内里。顺子院里的玫瑰,在这暗夜里,肯定在释放它特有的清香。它是世间万物慈悲的恩典,它一定能引领四十八?的人们抵达福祉。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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