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母性的互融：重读《孕妇和牛》
摘 要：关于铁凝的作品，学界大多从女性形象和母性意识等角度进行研究，而其中的文化因素尚存研究空间。以《孕妇和牛》为例，本文试从孕妇的文化情结入手，探究小说中文化与母性之间由萌芽、升华到回归的融合历程，解读文化意义上的母性书写。实际上，铁凝借二者的融合寄托了呼唤健康母性的文化理想，并在无意中呈现出对“心灵的大气象”的审美追求。
关键词：《孕妇和牛》 铁凝 文化 母性 融合
《孕妇和牛》a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是铁凝短篇小说中的精品之一。孕妇牵着孕牛在乡村平原上行走，途中遥望牌楼感叹人生，后抄写碑文畅想未来，展现出一幅浪漫、鲜活、生动的田园牧歌图景。在铁凝眼中，比起广受好评的《哦，香雪》，“《孕妇和牛》的境界更高一些”b，意思是这篇小说在简单平淡的情节背后承载着深厚的思想容量。作者构思巧妙，以小见大，努力在“故事的小格局”里，呈现“心灵的大气象”c，而这种“大气象”更得作者本人的偏爱。
笔者同样认为，《孕妇和牛》不以故事性见长，而是在表层的母性书写之外，被作者诗意地镀上了一层文化的光辉，即孕妇这一原始母性代表被赋予了积极的文化意义，从而给人以母性美、文化美的启迪。因此，从文化与母性的互融入手，有助于更好地把握作品所蕴含的“心灵的大气象”，以独特视角发掘更深刻的思想意义和审美价值。
一、始于母性——文化情结从何萌芽
和其他写乡村女性生活图景的作品不同，《孕妇和牛》出现了少见的“文化情结”。而在一直关注着“女性个体生存状态”的铁凝笔下，孕妇的文化情结绝不是凭空产生的。当孕妇成为“话语的中心”，为人母的生殖价值和母性精神自然就成为孕育文化情结的摇篮。
小说中，文化情结的萌芽首见于孕妇坐在字碑上的一“压”和一“挪”上。刻有文字的石碑倒在路旁，过路人想歇脚时往往一屁股坐上去，以前的孕妇也一样。而当她看见碑上海碗大的字和远处放学的孩子们时，她的动作发生了改变：从习惯性地“压住”其中一个字，转为慢慢“挪开”，之后小心翼翼地“坐在边沿”。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一丝虔诚而庄严的意味——孕妇对有字的石碑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崇敬和尊重。在她单纯的想法里，刻字的石碑不是供人休息的坐具，对于有字的东西是不能用屁股去压的；
她不但不敢小视，甚至还要报以敬畏之心去对待，包括那些与字有关系的上学的孩子们。她显然不赞同丈夫关于“识字无用”“老辈子的东西”等观点，而相信自己的孩子将来无疑会识很多字，甚至还会指着石碑上的大字，好奇地对她问这问那。此时，孕妇在家庭提供的物质满足之外，开始对精神层面的文化生活产生某种隐秘的渴望。
这一切都源于肚子里的孩子。根据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黄茜指出，母性精神是“人类普遍存在的集体无意识”，在人类社会发展中起到重要作用。换言之，在生命延续和普遍伦理等文化积淀的影响下，孕妇的思想和行为浸透了母性的精神特质。孕妇是第一次做母亲，孕育着崭新的生命和新生命本身承载的希望。她相信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要跟字打交道，也要加入这群放学的孩子们的队伍，做一个“识字的人”。因此，在感受到胸膛下沉重的肚子微微颤动时，她开始憧憬和幻想孩子的未来，而这未来和文化有关。
此时，孕妇内心的文化情结和母性精神开始融合。正如学者荒林所言，铁凝的作品具有“唯美生活启蒙和关爱生命情怀”d的思想价值。在此氛围下，作者以一种舒缓而不失力量的叙述节奏，慰藉了写作《玫瑰门》时因创作风格转变而唤醒的性别焦虑和认知迷惘。一幅如诗一般的画卷徐徐展开，孕妇那流淌着爱和幸福的“呓语”，正悄悄拨动着每一位读者的心弦。
二、升华母性——文化人格的唤醒意義
汪曾祺曾用“幸福的”“为这个世界祝福的”e二词来形容作者笔下的画意诗情。的确，在铁凝“心灵的牧场”里，《孕妇和牛》是一道幸福快乐的风景，沐浴着母性温暖的光辉。事实上，这光辉不只停留在表面，而是在与文化的融合过程中得到升华。其中，“孕妇抄碑”的情节是最典型的体现。当一个从未读书识字的乡村妇女开始主动接触文字时，在她笨拙而执着的抄写中，我们可以看见一位母亲思想境界上令人惊叹的升华。也就是说，当主人公的文化人格逐渐被唤醒时，原始母性也同时被赋予了文化层面的积极意义。这背后的意义有以下两层。
（一）文化对新自我的孕育
在文化境界上，“抄碑”的行为是孕妇能动性的发挥，也是她主动追求新自我的体现。小说中，孕妇的“劳作”被作者刻画得极为不易：向学生借了纸笔后，一手是铅笔，一手是白纸，手心微微发汗；
先等待人都离开，原野重回寂静，显得有些鬼鬼祟祟；
再将白纸细心地平铺，努力端详准备落笔；
又难掩心中的激动和畏怯，不得不浏览周围景物以转移注意力；
等到平复心情后，才“胆怯而坚决”地落下第一笔。她是那样的专注和认真，对孩子未来的希望和期盼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拿起铅笔，以至于汗水浸湿了衣服都不曾停下。过于努力和执着的描画使她早已和其他愚昧无知的农村妇女有了天壤之别。
这一天壤之别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文化帮助孕妇实现了对新自我的孕育。这首先体现在她的自我审视上。孕妇是山里家中的宝贝，虽然没钱上学，却也从不做粗活，不愁吃喝，是一个能“献得出手的宝贝”。起初，她每回见到那座气派的牌楼，都不免感叹自己出嫁的幸运。同样，在父母眼中，孕妇出嫁的平原有着富裕的、他们终生也见不着的世面。在当时，对于一个农村女人来说，能过着这般富裕舒心的日子，不能不叫人非常满意，日子充满了“奔头儿”。可是住久了平原，她又逐渐不满足于这短浅的眼光，开始思考平原的尽头有什么——但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走出平原，未来的命运早已注定了。这又使她不免感到寂寞和失落。
进一步来谈，孕育新自我的更高层面是由文化人格被唤醒而达到的自我超越。当孕妇托着肚子伏在石碑上抄写时，她开始憧憬未来的孩子和孩子的未来，在孕育着新生命的同时孕育着崭新的自我。因为这些俊秀的大字和白纸上的抄写，她似乎才有资格迎接未来的婴儿，同样也是迎接未来的自己。在孕妇的眼里，怀孕的母牛、石碑上秀气的“字”、即将出生的婴儿和婴儿的未来，这些就是她一生所需要的、所追求的，一样都不可缺少。先细心保存好抄录的文字，去请教识字的先生那些字的含义；
等到孩子出生、长大，带着他一起赶集，一起看石碑上那些海碗大的汉字；
再耐心地回答孩子关于识字的问题，供他上学，教给他俊秀的字——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在这理想的画面里，孕妇于自我审视的基础上，唤醒了内心深处的文化人格，并在思想进步中完成了文化意义上的自我觉醒与超越。
（二）文化对母性的反作用
事实上，文化不是被动地躺在母性的摇篮中汲取营养，而是和母性相互交织、影响，并最终反作用于母性的升华。从孕妇的视角看，在文化情结萌芽、文化人格唤醒的条件下，她的想法由“怀着小生命”的自豪感转向“对这肚子充满希冀”的兴奋感；
抄写碑文结束后，她意识到“孩子终归要离开肚子”，但那字碑和背后的文化理想却永远留在心中，带着自己的愿望和那些俊秀的字一起，伴着孩子茁壮成长。此时，人类母性超越了生理本能和生命延续的伦理内涵，而转向文化传承的方向延伸。
另一方面，学者程金城和王艺指出，铁凝向来善于以独特的视角解读世界，即“唤醒对人性光辉的向往”f。其中的意味从母牛的角度可以窥见一二。孕妇每一次夸张拖长的“黑——呀”的呼唤，都是在和母牛进行精神上的和谐交流。作者匠心独运，以并不浓重的笔墨描写跟随孕妇的牛，巧妙融合动物和人类的情感体验，成功营造出二者“在血脉上相互依存”g的亲缘关系。同时，作者将母性的含义扩展到自然领域，又一次完成了对母性的升华。
换言之，母牛作为自然界的雌性动物之一，在小说中是自然母性的代表。它与孕妇所代表的人类母性相互交织、联系，共同达到了和谐统一的境界。和孕妇一样，名叫“黑”的母牛也怀着一个小生命，它对于主人公孕妇而言，起到了支持和贡献的“辅助者功能”h。“黑”本是婆婆牵来供孕妇骑着的代步工具，常常信步去麦地里歪着脖子啃食麦苗，和孕妇若即若离。一开始，它如同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女人”，有着母亲特有的自豪感和归属感，是她打发寂寞时光里形影不离的陪伴者。而当孕妇开始笨拙地描画字碑，即使疲劳也不愿停手时，同样孕育新生命的母牛不知什么时候也卧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着、鼓励着、助威着，仿佛也受到了文化魅力的感染，并且“像将军一样”检阅着辽阔的平原。原本停留在满足生存需求等物质层面的母牛竟拥有如此“灵性”，也能感受到孕妇幸福的呓语中“热乎乎的”“突然发热”的激情和感动，让人不禁再次感慨文化的力量。
三、回归母性——文化理想的建构价值
铁凝曾这样解读文学的目的：“抵达人的心灵深处，使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情感相通。”当她笔下的文化和母性和谐交融时，身为读者的我们很容易踏入那片广阔的平原，与孕妇和牛一起进行亲密的交流，一同为新生命的诞生和未来的日子而感动。吴毓生坦言，除了故事之外，他还被这短篇本身具有的象征意义所打动，即“人类为繁衍成长而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然而，从孕妇的“风水观”和小说主旨等角度看，其中的意味绝不止于此。
对于孕妇而言，什么是真正的“好风水”呢？正是那块刻有“忠敬诚直”等字的巨大石碑。石碑本属于清朝的怡贤亲王，与汉白玉牌楼遥相呼应，承载着一定的文物历史价值。但在村人眼里，这仅仅只是一块供人歇脚的坐物，墓碑的原本指向意义被无意中淡化和模糊了。实际上，它作为传统历史文化和中华民族宝贵文物遗产的象征意义不容忽视。孕妇这一人物的作用正是以其普通的身份背后不普通的举动，重拾石碑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和民族精神，对民族的优秀文化传承起到积极的影响。
其实，孕妇的“风水观”也是作者文化理想的一个侧面。文化与母性的和谐相融寄托了作者的文化理想，这正是作者不懈追求的，在“故事的小格局”里努力呈现出“心灵的大气象”。对此，有学者将其概括为“老辈子的东西”和“日子有奔头”的关系问题，即传统文化中忠义诚信等精华部分对于人们创造美好生活的真情实感的召唤。孕妇的婆婆认为，好风水就是曾经盛过宝贝的大坑，和牌楼一起保佑当地的富庶。可沐浴在文化和母性交融的光辉下，主动描画字碑的孕妇早已超越了这种认识。在她看来，字是一种“俊秀的”“多么好的东西”。她找到了刻有文字的石碑，改变了以往随意对待石碑的方式，第一次认真摹画碑上的汉字并细心保存。石碑背后承载的传统文化的现实价值将永远立在孕妇的心中，并作用于未来，这才是真正的“好风水”。
除此之外，从主题指向上看，母性对人类文明的延续和传承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孕妇孕育着新的下一代，当她开始发挥人类特有的能动性，主动去接触文化的那一刻，正是人类摆脱蒙昧无知的原始状态，走向文明新生活而迈出的第一步。因此，人类主动由蒙昧走向文明的象征意义也反映出作者的文化理想。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所建构的文化世界有其最终的价值指向——回归母性，即对自然、健康、纯洁的母性美进行有力的歌頌和深情的呼唤。换句话说，在文化与母性和谐交融的历程里，文明的延续是母性回归的结果，而回归母性本身的光辉才是铁凝的最终落笔点。孕妇的善良坚忍和对下一代的希望是她完成抄碑的动力源泉，这一切都源于未来的孩子和孩子的未来。什么都不能阻挡她的书写和描画，因为她是一位母亲。
不同于早期《哦，香雪》中对生活的“近乎透明的激情”i，铁凝笔下的《孕妇和牛》以平静内敛的叙事语调传达出更深厚的“心灵的大气象”。如果说香雪是一首欢快张扬的、带给人希望的青春乐曲，那么孕妇则是一篇沉淀过后仍显明澈的散文诗，在人心底泛起浅浅的涟漪。有些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而对美的初心和幸福的向往从未改变——这是作家在审视和探索人性复杂丑恶的同时，仍无声守护着的孩童般纯净的心灵世界。
借文化魅力与母性光辉的和谐互融，小说的思想境界随着二者的融合历程，逐步升华到文化视野下对人类命运的深刻反思。立足于对真善美的坚守，作家怀着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和体贴j，从文化的角度探索母性，折射出对人与社会关系的积极思考，在当代文学史上占据了独特的地位。
a 铁凝：《孕妇和牛》，《名作欣赏》2014年第13期，第13—15页。
b 朱育颖：《精神的田园——铁凝访谈》，《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第48—54页。
c 铁凝：《相信生活，相信爱》，《当代人》2018年第6期，第1页。
d 荒林：《日常生活价值重构——女性主义经验批评的中国诗学定位》，《文艺研究》2012年第3期，第31—37页。
e 汪曾祺：《汪曾祺说铁凝小说〈孕妇和牛〉》，《名作欣赏》2005年第5期，第1页。
f 程金城、王艺：《铁凝小说的叙事伦理与艺术智慧》，《贵州社会科学》2015年第12期，第39—45页。
g 张贺楠：《中国当代生态小说时间研究》，吉林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
h 谭庄：《新时期小说的动物叙事研究》，湖南师范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
i 张光芒、王冬梅：《铁凝文学年谱》，《东吴学术》2013年第2期，第120—137页。
j 田天：《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与体贴——记铁凝文学创作》，《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31—37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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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马云.男性叙事话语中的孕妇情境——铁凝小说《孕妇和牛》引起的话题[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3）.
[3] 黄茜. 环境的母性精神之研究与构建[D].湖南大学，2004.
[4] 铁凝.桥的翅膀——在巴黎首届中法文学论坛的演讲[J].人民文学，2010（4）.
[5] 吴毓生.在历史与未来之间——读铁凝的《孕妇和牛》[J].名作欣赏，1993（3）.
[6] 任慧群.铁凝《孕妇和牛》的诚义叙事[J].名作欣赏，2014（14）.
作 者：
朱清如，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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